清代史料筆記叢刊
水窗春囈
〔清〕歐陽兆熊金安清 撰
謝興堯點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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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書局出版
(北京王府井大街36號)
新華書店北京發行所發行
文字六○三廠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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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0×1168毫米1/32·3 1/2印張·58千字
1984年3月第1版 1997年12月湖北第2次印刷
印數 12501-18500 冊 定價:6.50 元
ISBN 7-101-01701-0/K·773
说 明
《水窗春囈》上下兩卷,共約一百條,內容記述清代中葉道光、咸豐、同治各時期的政治、經濟、社會風尚等情況,及統治階級內部各色人物的言語行動,大都是有關中國近代史的資料。上卷是湖南湘潭人歐陽兆熊撰,內容關於湖南者爲多;下卷是浙江嘉善人金安清撰,所涉範圍較廣,以談論江淮河工、鹽務者爲要。兩卷作者雖然都是清朝的官僚、地主,是站在反動階級的立場來記載時事、評論得失,然其所述,均屬於親見親聞,因系個人私記性質,無庸隱諱掩飾,不似官書的往往文過飾非,是非顛倒。就史料言,其可取處在此。至於夾雜一些封建迷信等記載,自亦難免,讀者自能辨其瑕疵。
歐陽兆熊,道光十七年中舉,曾任湖南新甯縣教官。本書所記湘軍首領曾國藩、左宗棠、江忠源、羅澤南等事跡較多,其評論曾國藩尤爲中肯。《光緒湖南通志》卷一七九有歐陽兆熊傳,據云:“歐陽兆熊字小岑,道光丁酉舉人,工詩古文,豪爽喜任事,曾國藩會試下第時,道病,勢甚危,兆熊知醫,爲留逆旅月餘診治之,初不相識,遂爲布衣交。及國藩督師,招之入營,不赴,偶客軍中,去留聽便。固要之,則爲司榷稅及兩淮鹽局,屢保員外郎,以其不樂外吏也。年近七十卒。”他救曾於危困之際,故曾後來總想以官禄來報答他。趙烈文《能靜居士日記》曾屢記之,稱他是曾營中的座上客(見《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三册)。曾國藩很尊重他,他們的關係也不淺,但他在本書中,對於曾國藩很少有感激阿諛之詞,在若干條中,倒流露出委宛的批評。如記李金暘,則揭露曾國藩確系殘暴的劊子手;記夫人儉樸,則觀人於微,描繪出曾國藩爲人處世的態度和官臣作風。最重要的是評論曾國藩一生三變,說曾國藩做京官時迎合時尚講理學,辦團練時鎮壓人民講申韓,後來做了大官,爲了保持高官厚禄,又學老莊的柔道。對於曾國藩來說,確系不易之論。他鑒於曾國藩對馮樹堂的往事,所以他在曾營中“只求閒住,不受差遣”,實際就是對曾國藩無義的批評。
下卷作者金安清,《光緒嘉善縣志》有傳,略謂“金安清字眉生,號儻齋,國子生,歷升至湖北督糧道,晉階鹽運使,提奏按察使,遊公卿間,林文忠(則徐)、許文恪(乃普)、季文敏(芝昌)三公,知之尤深。嗣因建議忤袁(甲三)、吳(棠)兩漕帥,被劾罷歸。安清善屬文,熟諳古今掌故,凡鹽漕河洋諸務,議論所及,洋洋數千言。”趙烈文《能靜居士日記》記之甚詳(同上)。按金以一無科名之監生,而爲林則徐等所重,其才自有可稱,在當時封建統治者方面,實一經濟人才。書中所記,關於清初財政情況,他說:“康熙時全國歲入只二千數百萬兩,雍正、乾隆兩朝整頓關稅、鹽務,增至四千二三百萬兩,同治四五年後,海內肅清,各海口洋稅至一千二百萬,各省釐捐至一千七八百萬,每年共增銀三千萬,合之舊入之四千二三百萬,除欠解者外,已超過六千萬。”按關於國家歲入數字,當時並不公佈,一般人均不能詳,於書中亦不易見,而作者如數家珍,了如指掌。它如《傾軋可畏》記和珅事,《尚書愛才》記李星沅事,《戶部爲六部首》記琦善事,《奇士遇害》記錢江事,均頗可取,足補他書之不足。其《潰河事類志》一篇,敍述尤顯生動精采,爲他書所無。其人思想敏銳,而品德不端,要爲清朝方面有數之經濟人才。
關於這本書的版本,我們見到的有兩種,另外,在雜誌上又曾選錄刊登過。第一種本子名《水窗春囈》,分上下卷,在扉頁上注明“丁丑(一八七七年,清光緒三年)夏日上海機器印書局刊”,是活字本,書內未署作者姓名,前後亦無序跋。第二種本子名《曉窗春語》亦分上下卷,後有附錄兩篇,無出版年月,前後亦無序跋。只目錄上“卷上凡二十九則,均歐陽觀察日記中語”一行,卷下有“此下始爲金作”和“皆金廉訪擬稿”等字樣。第二種本較之第一種丁丑本編排清楚。如附錄兩篇:《擬陳洋務疏》(卽《洋務宜遵祖訓安內攘外自有成效說》)及《川淮兩全說》,乃下卷作者金安清得意之作,編者竟將“洋務疏”歸於上卷,實誤。又將下卷若干條混入上卷,我們均爲之釐正。此本書口有“瑤天閣叢書說部”。據劉聲木《萇楚齋續筆》卷一云:“蘇報館附刊瑤天閣叢書中《曉窗春語》下卷爲金某所述。”說明這個本子是《蘇報》副刊的單行本,時間是一九○二年(清光緒二十六年),距第一次印本已二十餘年。除此兩種本子外,又見於一九一一年(清宣統三年)出版的《小說月報》第二卷的第六、八、十二各期的筆記欄,題目是《春窗夢囈》,下署“湖南歐陽兆熊曉岑著”。這三期《小說月報》共登了十五條,大都是見於刻本的上卷,其中有兩條爲以上兩種印本所無,一條是《進場飯》,一條是《王船山先生軼事》,我們把這兩條補入上卷,使其趨於完備。同年的《小說月報》第二至第五期,則連載下卷,題目是“觚哉漫錄”,署名是嘉善金安清眉生著,共二十六條,對於本書作者分別注明,無須讀者考證。然而報章雜誌不似圖書容易保存,直至三十年代,讀者猶不知作者爲誰也。清華大學教授張蔭麟有《跋水窗春囈》及李鼎芳《水窗春囈作者攷》兩文,均見於一九三五年《國聞週報》第十二卷第七期。
這本書雖曾連續排印過兩次,但流傳甚少,現在重印,書名取它第一次的署名,仍名《水窗春囈》,只將兩位作者的名字添進去。至於內容,除增補兩條外,未加刪節。凡第一種本上明顯的錯字,根據第二種本校正,錯字用小號字保留在( )內,校正之字排在〔 〕內。還有一些顛倒錯亂的地方,如把“文節”誤爲“忠節”,把“恪慎”誤爲“慎恪”等等,無論是作者記憶不真,或排印時弄錯,我們經過考證,也把它校正過來,如有不當之處,希望讀者指教。
謝興堯 一九八三年六月
水窗春囈目錄
卷上 歐陽兆熊著
1 陳廣敷蹤跡 1
2 曾文正公事 2
3 祁門移營 2
4 設櫃求言 3
5 左相少年事 3
6 挽妓長聯 3
7 李金暘 4
8 李楚材 5
9 曾文正與左相氣度 5
10 王船山先生軼事 6
11 江忠烈逸事 7
12 馮樹堂 8
13 癸巳縣試 9
14 新甯陳某 9
15 英雄必無理學氣 10
16 羅忠節軼事 11
17 忠臣有後 11
18 夫人儉樸 12
19 一生三變 13
20 進場飯 14
21 虛懷納諫 14
22 賑濟良法 15
23 育嬰變通善法 16
24 江浙醫生 16
25 戴山人 17
26 喑啞開言 17
27 陰陽司事 18
28 功名有定數 19
29 香蓮薄命 20
30 以正克邪 21
31 鬼神情狀 21
卷下 金安清著
32 傾軋可畏 23
33 中外通商 24
34 御將之難 25
35 改鹽法 25
36 淮鹺忘本 26
37 國初愛民 26
38 金穴 26
39 尚書愛才 27
40 荻莊羣花會 29
41 小孤山聯 29
42 琵琶亭聯 30
43 滄浪亭聯 30
44 三聯合美 30
45 孝廉陣亡 30
46 參戎異才 31
47 奇士被害 31
48 河廳奢侈 32
49 豪富二則 33
50 書契聖手 34
51 古人精幹 35
52 異才致富 35
53 廣陵名勝 36
54 秦淮粉黛 37
55 金陵勝地 37
56 潰河事類誌 38
57 司馬好古 40
58 公子浪遊 40
59 叫名讀書 41
60 銅人寫字 41
61 部吏口才 41
62 大臣多耆艾 42
63 樞堂 42
64 戶部爲六部首 43
65 翰林清苦 44
66 因富起疑 45
67 大臣抗直 45
68 奏對不可含糊 45
69 部曹才學 46
70 外官廉潔 46
71 四遠馳名 47
72 館閣書變體 48
73 三老一變 48
74 世風日替 49
75 阿財神 49
76 河防巨款 50
77 嚴正成神 50
78 罷官得官 51
79 音通乎政 51
80 方靴漸廢 51
81 衣服尚多 52
82 零星顛倒 52
83 服色宜慎 52
84 品蘭 53
85 百香精舍 53
86 萬廉山事四則 53
87 清江浦 55
88 維揚勝地 56
89 事有前定 57
90 河工最重 57
91 大富必大壽 58
92 都天會 58
93 陋規一洗 59
94 鹽務五則 59
95 書畫遭劫 60
96 孫春陽茶腿 61
97 蘇州頭 61
98 首府首縣 61
99 衙參不准單見 62
100 禁煙疏 62
附 錄
101 洋務宜遵祖訓安內攘外自有成效說 63
102 川淮兩全說 72
水窗春囈卷上 歐陽兆熊著
1 陳廣敷蹤跡
道光戊申,江右陳廣敷偕其兄懿叔來潭,客余家者數月。懿叔古(父)〔文〕與梅伯言齊名,著有《春秋說》。廣敷則宗仰新建,爲勛兒編緝陽明百四十條,而其自命曰“吾爲八子之學耳”。八子者,五子外增堯夫、象山、陽明也。嘗謂孔、孟爲大圓圈,明道、陽明爲小圓圈,留侯、鄴侯、狄梁公輩亦在圓圈中旋轉,元、明講學家皆方滯不足於用。時羅羅山、劉霞仙、吳南屏、郭筠仙意城、羅研生聞吾家來此異人,各先後至,無不傾倒。霞仙宗朱子,與之講學不合,而獨服其善於談兵,其不寐之症,廣敷爲其治療。
廣敷工醫,兼工相人之術,其推八字,不用財官印綬,合說文及諸子精義,融液成文,推測皆驗。時霞仙猶布衣,卽言其顴骨足以斷製大事。謂筠仙爲今之房、杜。曾文正時在京師,推其造爲杜祁公、文潞國一流人物,不能跂韓、范也。
廣敷自言無匡時之位而有匡時之略,常欲佐一巨公,展其抱負。乃自兵事起,浪遊黔、蜀,不一至兵間,殊不可解。
廣敷與懿叔最相得,嘗謂吾兩人落拓不遇,而令子鶴、服耔輩得志,吾以此卜新城陳氏之衰矣。而吾獨怪其言天下將大亂,戡亂之人,皆在三湘,時粵賊尚未起事,而能前知如此。然則髪捻之變,天固已早定之,其間死生成敗,均非偶然,遭際之事,有幸有不幸。文正晚年力主運氣之說,洵至理哉。
2 曾文正公事
辛酉,祁門軍中,賊氛日逼,勢危甚,時李肅毅已回江西寓所,幕府僅一程尚齋,奄奄無氣,時對予曰:“死在一堆如何?”衆委員亦將行李置舟中,爲逃避計。文正一日忽傳令曰:“賊勢如此,有欲暫歸者,支給三月薪水,事平仍來營,吾不介意。”衆聞之,感且愧,人心遂固。
後在東流,欲保一蘇撫而難其人,予謂李廣才氣無雙,堪勝此任。文正嘆曰:“此君難與共患難耳!”蓋猶不免芥蒂於其中也。卒之幕中人(在)無出肅毅右者,用其朝氣,竟尅蘇城。迨至捻匪肅清,淮勇之名,遂與湘勇相埒。而文正處功名之際,志存退讓,自以年力就衰,諸事推與肅毅,其用意殆欲作退步計耳。乃自收復金陵以後,竟不休官林下,亦不陳請補製,以文正之塵視軒冕,詎猶有所戀戀者,豈其身受殊恩,有不敢言退、不忍言退者乎?然亦非其本心矣。
3 祁門移營
在祁門之三月,文正忽欲自攻徽州,力諫不止,因送至齊雲山而別。至徽,一戰大敗,葉小鶴副將陣亡,文正駐休寧城,羞忿不肯回營,已書遺囑,部署後事。軍中皇皇,莫知爲計,乃寄書與之,論死生之道、進退之義,其略云:“死有重於泰山,凡欲求死者,必求死所,休寧非死所也。”又云:“公爲兩江總督,兩江之地皆其地,何者謂之進?何者謂之退?愚謂祁門居萬山之中,況是絕地,不如退至東流,兼顧南北兩岸,亟應早爲定計,何必以退爲耻乎?”其書去後,數日回營,又十數日移節東流。書中所言,並無一字回復,蓋公欲自作主張,不以人言爲行止耳。其不可測度如此。
文正困於祁門不肯移營,幕中人皆以祁門非應殉節處諫之,文正笑曰:“何根雲去常州時,大約左右亦如此說耳。”衆爲默然,無以難也。
4 設櫃求言
文正在徽,置一櫃,凡言地方利弊,悉投其中,不必列名。於是告訐之風大起。人患之,求於老訟師,老訟師曰:“不出三日,必令停止。”衆疑之,及第二日,果撤回。蓋訟師日寫數十無名之禀,皆痛詈文正者,文正不能不閱,又無可查究,此令遂停。訟師之心,可謂巧矣。
5 左相少年事
左恪靖小予五歲,其中鄉榜却先予四科。戊戌計偕北上,遇於漢口,卽結伴同行,自誦其題洞庭君祠聯云:“迢遙旅路三千,我原過客;管領重湖八百,君亦書生。”意態雄傑,卽此可見。
是日,各寄家信,見其與筠心夫人書云:“舟中遇盜,談笑却之。”因問其僕:“何處遇盜?”曰:“非盜也,夢囈耳。前夜有誤牽其被者,卽大呼捉賊,鄰舟皆爲驚起,故至今猶聲嘶也。”予嗤之曰:“爾閨閣中亦欲大言欺人耶?”恪靖正色曰:“爾何知鉅鹿、昆陽之戰,亦只班、馬敘次得栩栩欲活耳。天下事何不可作如是觀!”相與大笑而罷。
6 挽妓長聯
楹聯至百餘字,卽多累墜,極難出色,其佳者,以滇人大觀樓爲最,久已膾炙人口。吾友湘陰徐海宗茂才,名竝庾,駢文卽學徐、庾,詩多作香奩體,兼工度曲。道光初年,與予讀書嶽麓書院,時偕過江作狹斜之遊,眷一妓號雲香者,益陽人,僑寓省城。回家數月,遲之不至。後聞其死,作聯挽之,多至二百五十字。云:
試問十九年磨折,却苦誰來?如蠟自煎,如蠶自縛,沒奈何,羅網頻加。曾語予云,君固憐薄命者,忍不一援手耶?嗚呼,可以悲矣!憶昔芙蓉露下,楊柳風前,舌妙吳歈,腰輕楚舞。每值酡顏之醉,常勞玉腕之扶。廣寒無此遊,會真無此遇,天臺無此緣。縱教善病工愁,憐渠憔悴,尚恁地談心深夜,數盡雞籌,況平時裊裊婷婷,齊齊整整。 不圖二三月歡娛,竟拋儂去!問魚嘗渺,問鴈嘗空,料不定,琵琶別抱?然爲卿計,爾豈昧夙根者,而肯再失身也?若是,殆其死乎!至今豆蔻香銷,蘼蕪路斷,門猶崔認,樓已秦封。難招紅粉之魂,枉墜青衫之淚。少君弗能禱,精衛弗能填,女媧弗能補。但願降神示夢,與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慈雲,乞還鴛牒,或有個夫夫婦婦,世世生生。
7 李金暘
李金暘,年未三十,勇悍絕倫,羣以爲跋扈將軍,綽號沖天礮。積功保至副將,賞勇號統兵,在江西戰敗,被陷賊中,旋又逃歸。營官張光照,在毓撫軍處控其通賊,遂將二人並解至東流大營。文正力辯其冤,謂張光照誣告統領上司,先行正法。是日,李來謁,盛稱中堂明見萬里,感激至於泣下。不料旋又傳令:李金暘雖非通賊,既打敗仗,亦有應得之罪,着以軍法從事。卽派親兵營哨官曹仁美綁至東門外處斬,聞者無不駭怪。李本以符水治病,最著靈驗,曹受其法,有師弟之誼,又憐其無辜罹法,故令行刑者身首不殊,屍諸江干,覆以蘆席,親兵十人守之。適予小廝往觀,聞呻吟之聲,方知未絕。傍晚卽揚帆而去,不知所之。後聞其削髮入空門,號爲更生和尚,姬妾三人,亦均爲比丘尼,斯亦奇矣。
予嘗從容問李金暘何以事白而見殺?文正曰:“左季高、趙玉班俱稱其材可大用,若不能用,不如除之。且江西紛紛言其通賊,吾既違衆而戮張矣,亦何能不稍順人心乎?”文正此等舉動,真有非恒情所能窺測者矣。
曹後隨郭子美征捻湖北陣亡,又已數載,故敢筆之以廣異聞。
8 李楚材
李楚材副將,衡州人也,人呼爲李九長毛。投誠後,在文正營中帶勇。命以千人援湖,甫至三日,而湖州陷。據李自稱:昏異之中,偷過賊營十餘座,已探至城根矣。文正以爲妄,卽撤其營。予謂此人有絕技三:一走及奔馬;一入水不濡,可歷數時;一黑夜有光。試之皆驗。文正終不肯再用。渠欲求薦至浙營,予謂不須作函,但云由曾營過棄而不用,故此投效,必當收錄。恪靖果卽令統四營,頗立戰功,惜炮子斷其左臂,已成廢人矣。
恪靖嘗謂文正無知人之明,故文正所棄者,無不重用也。
9 曾文正與左相氣度
文正用兵主持重,除霆營外如徽防朱唐兩大營。恪靖皆不以爲然。
一日來咨,極詆文正用人之謬,詞旨亢厲,令人難堪。文正覆之云:“昔富將軍咨唐義渠中丞云:貴部院實屬調度乖方之至。貴部堂博學多師,不僅取則古人,亦且效法時賢,其於富將軍可謂深造有得,後先輝映,實深佩服,相應咨覆云云。”恪靖好以氣陵人,文正則以詼諧出之,從此恪靖亦無一字見及矣。
恪靖與文正書函來往,每以兄弟相稱,不肯稍自謙抑。至文正薨後,乃自書晚生輓之云:“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老;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豈其悔心之萌,有不覺流露者歟!
10 王船山先生軼事
船山先生,爲宋以後儒者之冠,同時如顧亭林、黃梨洲均弗能及。國變後,不薙髪,不毀衣冠,隱於深山四十八年,至康熙壬申始歸道山。素惡東林復社馳騖聲氣標榜之習,與中原人士、江介遺老,不相往來,故名亦不顯。至其子虎止在藩書原學使幕中,始克將經注裨疏數種上之四庫館,列國朝儒林第二。阮文達編緝《皇清經解》,仍未採入。邑人王半溪爲先生族孫,藏其遺書,不敢出以問世。道光十九年,予與鄧相皋年丈慫慂捐資付梓,以鄒叔績任校刊之役,刻其書百五十卷。咸豐四年賊至,又燬於火。友人趙惠甫刺史言於沅圃宮保,遂付八千金囑予重刊,自百五十卷增益至三百卷。時在皖致書半溪,令從衡陽先生裔孫處搜求底稿,信到之先一日,守祠者聞饗堂有聲,開門視之,則先生神位自龕中躍至案上,植立不墮。先生嘗言吾書二百年後始顯,令子孫藏弆甚謹。豈名心猶未忘耶。祠中祁文□公聯云:“氣淩衡嶽九千丈;心託離騷念五篇。”陶文毅聯云:“天下士非一鄉之士;人倫師亦百世之師。”其推崇可謂至矣。又聞之衡陽故老,國初薙髪之令綦嚴,先生時在樓上著書,檄至,府縣會營將草堂圍定,郡守某先登樓,見先生出座拱立,不自覺其五體之投地也。亦可想見盛德之容令人欽敬,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
11 江忠烈逸事
道光己酉,江忠烈由秀水令丁艱回籍,過舍留宿,談及所辦災賑,真可爲後人治譜。
維時米價騰貴,饑民乘風搶掠,公甫履任,卽有控搶二十餘案,弋犯不下百餘名。訪有某甲者,平日著名兇惡,爲地方害,以站籠暴烈日中斃之,餘悉置之囹圄不問。隨至賑局,邀同司事衆紳往謁城隍神,袖中出誓神文,問:“諸君肯自署名否?”衆唯唯。因爇香鳴鐘鼓,同跪神前,公朗聲誦誓文一遍,令紳董各誦一遍,詞意森嚴,聞者無不懍慄。製兩匾書:捐有成數卽賷花紅鼓吹,以“樂善好施”四字褒之;否則,大書“爲富不仁某某”額於門首,責令地保巡視,毋使藏匿。一時讙聲雷動,人心已翕然矣。又,多捐者給予禁搶告示一紙,犯者照某甲一律處死,數日之間捐銀十余萬兩,蓋皆欲得此告示作護符耳。乃乘船親查饑民戶口人數,分段彙冊,交出捐之人自行按給,五日一報縣查核,竝不繳官繳局。內而丁役,外而紳董,無乾沒之弊,匪惟意美,法亦良矣。而嘉興之人,譁然謂某令曰:“爾何不能效江青天活我,反從而魚肉之?”蜂湧毀署,勢甚洶洶,雖隆錫堂太守親往彈壓不能止,公至則帖然,其感孚人心如此!
賑務既畢,卽商之幕友:此等搶犯百餘人,均是斬、絞、軍、流罪名,吾意以爲饑驅罹法,情堪矜憫,概予枷杖發落,亦不須逐案申詳,但造總冊上之何如?幕友謂無此辦法,恐遭駁飭。公乃面陳中丞吳(忠)〔文〕節公[1],許之,並通飭照秀水江令辦理。殺一人而全百數十人及各屬無數人之命,其功德爲不小矣。
此次水災退後,晚收尚有幾分,公一概免徵,不貪羨餘之利。謂予曰:“江浙州縣辦漕,不外‘欺善怕惡’四大字耳。”聞訃後,公私虧欠上萬,賴後任接交撫藩,各予千金,始得脫然無累而歸。
12 馮樹堂
馮樹堂大令,己亥解元。榜名作槐。或將姓名戲去其半爲馬乍鬼。因以聲之相似,更名卓懷。
庚子辛丑,予留京過夏,寓菓子巷,樹堂館軍機章京陳子鶴家,在閻王廟街,甚近,來往甚密。爲人古執,不通世情,好面折人過,曾文正之閱儒先書,樹堂啟之也。後由四川萬縣令卸任來祁門,檄飭督辦碉樓,小違意旨,文正不覺對衆申飭,聲色俱厲。樹堂慚忿,拂衣而歸。歸後,予適至,因有監於樹堂之事,面陳來營閑住,不受差遣。故委派屯溪釐局、霆營監餉、湖口掣驗、總查江面釐金,皆繳札不敢承,亦欲以全交耳。
先是,道光中葉,夷釁方啟,有陳頌南、蘇賡堂、朱伯韓者,參劾穆相、琦侯、奕氏兄弟,直聲震天下,都中有三御史之目。至癸卯年,兩奕漸起用,時頌南尚居台諫,樹堂以爲必有彈章,久之寂然。乃懷四金往爲勸駕云:“君之所以遲回者,慮罷官無歸資耳。吾湖南一公車,以此爲贐,天下不乏好義之人,又何患?”頌南笑頜之,(率)〔卒〕不肯奏。未幾,有公車閩人者來訪,樹堂以素昧生平辭之。則大言曰:“爾主人與陳給諫豈舊相識乎?何爲獨拒我?”既見,則曰:“先生執義甚高。雖然,所以爲頌南則善矣,所以自爲,則我不知也。此非穆門鷹犬耶?先生更爲鷹犬之鷹犬,又何說耶?”懷中亦出四金贈之?以爲旅費。樹堂再拜受教,却其金。客去,卽捲裝移至文正宅。此事樹堂不肯自言,吾聞之廣敷云。
13 癸巳縣試
吾邑縣試,頭場報名者二千餘人,其實能完卷者不過小半,其大半皆惡少藉考爲名,以故頭場向不點名,恐人多鬧事也。
道光癸巳,靈穎生大令蒞潭,先期示諭欲遵功令點名,既而變計,而礙於煌煌告示,未便收回成命,傳集廩保,令公禀邀求,並出具不致滋事切結,同人均已畫諾矣。予後至,獨不肯從,將結狀裂之,拂袖而出。是夜,靈不得已,坐堂皇點名,昏黑之中,擁擠大閧,瓦礫飛擊,致傷頭額,因匿於樓房,聽其蜂湧歸號,勉強終場。間一日,例應考經文。聞已派民壯多名,準備拏人,將興大獄。且云:“昨見裂結狀之歐陽生,視瞻非常,鬧事者必此人所使也。”於是同人皆尤予孟浪,且戒予所保之三百餘人不令進場。予謂不考經則不能送府送院,吾亦何能避禍而誤人前程耶!因思人之急欲前進者以無駐足之所也,乃集戲園中茶擔長凳數百條,擺到考棚外,東西兩頭入坐者送茶一鍾,又喚水煙袋數十管,均不索錢。城內酒肆,通夜以酒麵伺應送考之人,亦不索錢。又令禮房造具影牌,仿照鄉試科場之法,每牌五十名,派一紳士按名前後押令魚貫而入,無不步履安緩。官亦無從發作,但怒目相視而已。時本府已接鬧考傷官之禀,委員來縣登岸,見此光景曰:“靈穎生真胡鬧,幾曾見縣試進場有如此井井者。”卽回省以無事覆。時本府爲張乙舟太守,詗知予所佈置,予時應嶽麓書院課卷取列第一,張公傳見,極爲歎賞,並勗予他日爲有用之才。時予方二十六歲,頗亦自負。不意終老牖下,一無表見,有愧張公屬望多矣。
14 新甯陳某
道光丁酉,予爲新甯教官,江忠烈以諸生應拔萃科,四試皆名列第二。批首陳某,富人子也,文賦俱佳。時學使蔡春帆庶子將前列卷給各屬(校)〔教〕官評閱,予謂若論試卷,優劣懸殊,若求真材,恐尚須斟酌。學使怫然曰:“然則有槍替乎?”予謂槍替之有無不可知,今亦不必深究,惟是風簷寸晷中,雖邵陽、新化無此佳卷,何況新甯僻陋之區!因誦其賦中名句,且言:“江本寒士,陳系富人,卑職此中空洞無物耳。”竟以此定甲乙。是科與予同中鄉榜,同上公車,新甯自國初以來無中式者,人謂之破天荒。而陳某至省,於八月初八日納妾,竟不入場。學使聞之,(猶)〔益〕以予言爲不謬云。
是歲劉蔭渠中丞年方十六七,應童子試,予與其尊人寶泉翁來往頗密,因索閱其卷,詩中出韻,爲易數字令改正,學使適出見,問胡爲者?予不敢隱,卽奉卷呈覽,中丞則觳觫立於堂下。學使見其文理通順,年又最少,一笑置之,竟入學。後於己酉得拔貢,隨忠烈帶勇至長沙守城,爲司文案。予與忠烈論向、和優劣,其覆書卽中丞代筆,與予無一字來往。迨後敭歷封疆,予更不欲以書干之矣。
15 英雄必無理學氣
江忠烈少時遊於博,屢負,至褫衣質錢爲博資,間亦爲狹斜游,一時禮法之士皆遠之。予獨決其必有所建豎,故《南屏集》中與予書,頗以爲怪。
忠烈用兵以略勝,在中興諸公之右,至今名滿天下。初至京師,人未之奇也。惟黎樾喬侍御一見,卽言此人必死於戰場,人亦不之信,亦不知其以何術知之也。
其下第回南時,三次爲友人負柩歸葬,爲人所難爲。曾文正以此賞之,令閱儒先語錄,約束其身心。忠烈謹受教,然其冶游自若也。
吾觀歷代史書人物,跅弛不羈之士建立奇功者有之,至號爲理學者却少概見,何哉?乃近年來,又有一班深情厚貌小廉曲謹之人,軍中並無勞績,往往致身通顯。卽不必深入理窟,並不知《二程遺書》、《朱子大全》爲何說,但襲其貌,敝車羸馬,布衣粗糲,量鹽數米,錙銖計算,卽可以得理學名。以故後輩羣效之,爲厚實之所歸。無論其他,卽如胡文忠以紈袴少年一變而爲頭巾氣,亦不能捨此時趨,究竟文忠之所以集事者,權術而非理學也。大君子取人之法,殆別有深意,間亦得一二樸謹之士而用之,獨其謬種流傳,遂成風氣,流弊所至,恐不免如晉人清談之禍耳!
16 羅忠節軼事
理學亦何可厚非,惟真偽不可不辨。以予所見,真之一字,惟羅忠節足以當之。其夫人目已瞽,伉儷甚篤,不置側室。在長沙購得所謂一字牌者,予疑其無此癖。曰:“家君好爲葉子戲耳。”又見其箴規友人高雲亭,苦言至於垂涕而道,真意流露,表裏如一。所著不僅言理之作,凡天文、輿地、律曆、兵法,及鹽、河、漕諸務,無不探其原委,真可以坐言起行,爲有用之學者。而至性亦復過人,可謂篤行君子矣。
17 忠臣有後
江忠烈年四十尚無子。新甯女子不肯與人作妾。癸丑守長沙,來潭謁徐仲紳製軍,信宿予家,徧覓勾欄中無當意者。後聞在益陽買妾,數月遣歸。明年正月得遺腹子,襲世職。向使愛妾不遣,卽同殉廬城矣。忠臣不令無後,豈非天乎。
廬州之陷,以知府胡某、縣役某縋賊入城,城外尚有楚勇營盤數座,原可以不死,一卒負之欲逃,忠烈咬其項,遂棄之水濱,傷矛而死。先是,奏稱臣誓與此城共存亡。死後二日,廷寄至,硃批有“不必與城共存亡”之語,已無及矣。
廬人於城外爲忠烈建祠祀之,仿岳廟鐵鑄秦檜夫婦之意爲塑跪像,插標書通賊犯官知府某、犯人縣役某,忠烈以手指之作怒駡狀。明年,賊至城數月,無故驚退,云大風揚沙,空中有陰兵無數,卽其祠所也。其愛將錢玉貴,嘗以赤膊入陣,勇悍無前,一日深入陷賊,夜迷路,忽見忠烈指示路徑得出。
忠烈雖死於賊中,家人以千金購得其屍,面貌如生,扶柩回城後,賊復回新甯,其妾夢忠烈云:“無恐,明日賊當去。”已而果然。既又夢忠烈撫之曰:“吾在彼亦甚岑寂,爾可從我。”數日竟無疾而逝。或云忠烈死後尚饒風趣。或曰非也,此別有深意存也。嗚呼!忠烈靈爽不昧,亦至是哉。
時同殉城者,有同年茶陵陳岱雲太守、新化鄒叔績孝廉。叔績博學多聞,而文特冗長,墨藝不入格。其中式文中引用書,九房無有知其出處者。時宋于亭在外簾,最稱博雅,各房考以此卷詢之于亭,亦不之知,但云:“我回寓卽可翻書得之,公等更不能也。”叔績入場時寓南門外蔡忠烈祠,或相傳爲蔡公薦卷云。忠烈守長沙,亦駐營祠側,間與楊芋庵請乩,蔡公屢降乩,所傳詩文甚夥,今亦不復記憶矣。
18 夫人儉樸
曾文正夫人,爲衡陽宗人慕雲茂才之妹,冢婦劉氏,卽陝撫霞仙中丞女也。衡湘風氣儉樸,居官不改常度,在安慶署中,每夜姑婦兩人紡棉紗,以四兩爲率,二鼓後卽歇。是夜不覺至三更,劼剛世子已就寢矣。夫人曰:“今爲爾說一笑話以醒睡魔可乎?有率其子婦紡至深夜者,子怒詈謂紡車聲聒耳不得眠,欲擊碎之,父在房中應聲曰:‘吾兒可將爾母紡車一竝擊之爲妙。’”翌日早餐,文正爲笑述之,坐中無不噴飯。
吾鄉農家婦女勤於紡績,市人則以鍼黹爲務。時有鄧伯昭孝廉者,性情古執,在江達川方伯幕中,聞夫人紡聲,極爲歎美,謂可以破除官場家人驕惰之習,力勸方伯製紡車,強其妾效之,終日不能成一紗,人笑以爲迂。孝廉每談及世風奢靡,人心澆薄,輒皺眉唏噓不已,故李芋仙呼之爲五代史,言其開口卽曰嗚呼也。
19 一生三變
文正一生凡三變。書字初學柳誠懸,中年學黃山谷,晚年學李北海,而參以劉石庵,故挺健之中,愈饒嫵媚。其學問初爲翰林詞賦,既與唐鏡海太常遊,究心儒先語錄,後又爲六書之學,博覽乾嘉訓詁諸書,而不以宋人注經爲然。在京官時,以程朱爲依歸,至出而辦理團練軍務,又變而爲申韓。嘗自稱欲著“挺經”,言其剛也。
咸豐七年,在江西軍中丁外艱,聞訃奏報後,卽奔喪回籍,朝議頗不爲然。左恪靖在駱文忠幕中,肆口詆毀,一時譁然和之,文正亦內疚於心,得不寐之疾。予薦曹鏡初診之,言其岐黃可醫身病,黃老可醫心病,蓋欲以黃老諷之也。先是文正與胡文忠書,言及恪靖遇事掣肘,哆口謾駡,有欲效王小二過年,永不說話之語。至八年奪情再起援浙,甫到省,集“敬勝怠,義勝欲;知其雄,守其雌”十二字,屬恪靖爲書篆聯以見意,交歡如初,不念舊惡。此次出山后,一以柔道行之,以至成此巨功,毫無沾沾自喜之色。嘗戲謂予曰:“他日有爲吾作墓誌者,銘文吾已撰: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告萬世。”故予挽聯中有“將汗馬勛名,問牛相業,都看作粃糠塵垢”數語,自謂道得此老心事出。蓋文正嘗言“吾學以禹墨爲體,莊老爲用”,可知其所趨向矣。
20 進場飯
文正守其王父星岡先生之教,未明求衣,明砲一響卽布席早餐矣。在東流,與予及李肅毅、程尚齋都轉、李申甫方伯共飯,羣以爲苦,文正亦知之,嘗笑曰:“此似進場飯。”克復安慶後,予以九月朔歸家,置酒爲餞,席間,從容言:“此間人非不能早起,但食不下咽耳。吾今歸矣,欲爲諸人求免進場飯何如?”文正笑頜之。故予以書調肅毅云:“從此諸君眠食大佳,何以報我?古人食時必祭先爲飲食之人,君等得不每飯一祝我乎?”肅毅復書:“進場飯承已豁免,感荷感荷!惟尚齋、申甫皆須自起爐灶,恐不免向先生索錢耳。”此雖一時戲謔之言,當時情事亦可想見。
21 虛懷納諫
丁雨生中丞,吏治精敏,綜覈名實,爲近日督撫之冠,而虛懷納諫,能受盡言,尤不可及。任兩淮都轉時,予亦捧檄辦理楚楚招商公事,交涉甚多,中丞與予約限時日了事,以故案無留牘,屬吏亦惴惴恐後。旋奉命回潮辦理夷務,來局作別,予送之,將登輿矣,忽執予手曰:“先生會客之所,窗間有所見否?”予愕然趨視,則“丁成亡八蛋”五字耳。丁成者,予司閽家丁,五字則僚僕所戲書也。中丞疑其詈己,故以相詰。予不得已,裂窗紙附函呈覽,以書辯明之。並云:“家人小子之言,固不足較,況閣下指日封疆,方欲出而任天下之事,凡任事者難免怨謗,卽如子產亦有孰殺之歌,吾恐從此以後,天下人以此三字相贈者,尚不乏人也,又何足介意乎?”旋接覆函云:“得書具悉,此中已冰釋矣。至書中任事難免怨謗一語,千古至論,謹當書紳。”以此見中丞非僅以才勝,其器量亦非時流所及也。
22 賑濟良法
吾邑常平倉積儲谷十萬余石,道光二十九年水災,請於邑侯李寅庵大令,領出作三等賑法:農民賑借;次貧賑糶;極貧賑施。是歲秋收有年,得以全數歸倉。因乘人心皆有防饑之恐,勸捐義穀,按畝三升,東佃各半,捐至百石者,作銀二百兩,請官給予九品職銜議敘,繳錢三十緡作局費、部費。其穀仍存捐戶,卽派捐戶爲倉長,司其斂散。是年捐至四萬五千石,明年又捐三萬石作建倉費。於咸豐元年,乞當事題奏給發部照,仿朱子社倉之例,春借秋還,加息耗各每石二斗,至今已增至十餘萬石矣。其在官之常平谷,於賊圍長沙時借去未還,至同治元年復蝗旱,青黃不接之際,米價翔貴,義穀已發完,尚不能敷。邑侯羅子鴻大令以予爲辦賑熟手,踵門求助。予謂倉穀已空,勸捐無幾,巧婦不能作無米之炊,計惟有索還省穀耳。適惲次山中丞以三品銜署藩司,奉命嶽廟舜陵進香,由潭經過,邑侯率衆紳具禀請見。惲不允,且言“省城根本重地,何能顧及外縣?爾等既好行其德,卽應捐資發賑,毋得率瀆!”言之聲色俱厲。予知其明日當由南鄉往衡,山路百餘里,是夜草狀紙百餘,馳急足散交沿途農民,攔輿求還倉穀,有擲塗泥者,有擁輿不得前必見允而後已者,惲大窘,但稱“候批,候批”云云。到衡仍駁飭下縣不准。予乃致書郭意城舍人請於毛寄雲中丞,將穀給還。惲回省聞之,已懷慚恧,詗知前後皆予所爲也,益怒,乃藉邑人壽邑侯千金不受、予倡議建却金亭,因檄縣謂予巧立却金亭名色,斂費肥己。不知此項現存育嬰堂,經董事挺身承應,惲亦無從羅織矣。
惲後褫職,不敢回常州,以撫湘時多得罪同鄉故也。
23 育嬰變通善法
吾邑育嬰堂,向雇乳媼百餘人,經費既已不貲,而乳媼皆有子女,仍乳其所生者,而私以飯汁飼所養嬰兒。予見其面黃肌瘦,聲嘶啼哭不止,不久卽當就斃。因變其法:凡送嬰女來堂者,給予腰牌,按月領錢六百文,並給以衣裙綿絮,仍交本婦自乳。撫養既久,母子之情益篤,斷無有忍棄之水濱者,若一二年後,卽將腰牌掣回。以是增額數百名,費省而事更無弊。吾見各處育嬰堂皆不甚得法,故筆之於此,或亦仁術之一端歟。
24 江浙醫生
同治五年,予由揚州回家,集貲設立醫藥局,聘醫生十人,自辰至申,每人診三十人爲度,給以藥餌。一月之後,考其功過:十全爲上,修貲外另予褒賞;否則議罰;藥不對症,卽辭之出局。又設醫館,刊刻黃坤載《傷寒懸解》、《金匱懸解》、《長沙藥解》、《傷寒說意》、《四聖心源》、《四聖懸樞》、《素靈微蘊》、《玉楸藥解》八種,及購《素問》、《靈樞》、《難經》諸書置局中,有來學者,給予紙筆酒食,令其誦習,不熟此書者不准行醫。又令人學習祝由科及鍼灸之法,一時醫風爲之丕變。
予自來江南,攜黃氏八種贈人,無有過而問者。後見時醫費伯熊所立醫案,然後知浙江另有一種醫派,所用皆平淡之品,分兩亦輕,病家見之以爲穩適。顧亭林曰:“古之名醫能生人,古之庸醫能殺人。今之庸醫,不能生人不能殺人。”其江浙醫生之謂乎?然一時雖不至殺人,小病病氣漸衰,或尚無礙,大病遷延失治,鮮不死矣。
25 戴山人
戴山人諱嶢,字一夫,嘉慶末年流寓來潭,後居澧州津市。冬夏一灰布袍白布帶,每日噉米半升,不御酒肉,精奇門壬遁之術。嘗榜其門課金一兩,卽有人亡其幼子者,齎金求占一課,山人曰:“明日午刻,有一老人攜籃,有母雞臘肉,並送此子到家。”已而果然。於是求占者坌集,山人揮之出,曰:“吾豈能作賣卜人乎!”以市膏藥爲生,間爲人書招牌,字仿率更體,有所獲,悉以施貧人。見乞兒中有疾病,卽予藥餌,爲醫治之,不稍厭倦;富貴之家,雖酬以千金不顧也。津市有吳醉碧者,擁貲巨萬,母病,不敢啟請。一日觀漲,見饑民嗷嗷,棲息無所,山人曰:“吳君若能捐白米五百石,蘆席棚數十座,吾當破戒治富人之病矣。”醉碧如其言,再拜邀至家,數月疾愈。在潭時,偶至萬壽宮,僧人留宿不肯,曰:“門已扃,先生何能歸?”未幾如廁,久不返,跡之則已回庽矣。宮牆高數仞,亦不知山人何以超越也。
迨王菽原方伯來長沙,囑澧州刺史物色致之,方知其爲南通州拔貢生,與方伯舊同學,殺人亡命,浪遊數十年不歸。其終日布衣蔬食者,以不得奔父母之喪耳。時夷務方殷,方伯欲薦之軍中,不從;欲留住,予以千金供施濟之用,亦不從。數月辭去,所贈衣物銀錢,悉却之。時郭筠仙、周杏農、孫芝房均在方伯所,山人不爲禮。至澧州,獨與一貨煮豆者暱,或問其故,曰“此劇盜也。吾勸其改行,終日作小貿,得百錢以養母,自啖粥度日,其純孝如此。”後終於澧州,年七十餘。所傳異跡甚夥。
26 喑啞開言
吾邑有窶人子,生而喑啞。爲人賃舂,既不與人酬對,舂粟嘗倍他人,人以是爭賃之。所獲日數十文,以放生爲事,如鳥雀魚蝦之類,人亦以賤價售之,十餘年不稍懈。一日,忽開聲能言。羣以爲好生之報不爽。予謂啞子心思專一,其胸中一腔生意,自與天地絪縕之氣相感,正不必援引釋氏報應之說也。
27 陰陽司事
汪星槎名瑾,本吾楚之漵浦人,嘗呼嚴僊舫方伯爲姨丈。自云少時尚及見樂園先生,勗以內功思無邪、外功毋不敬,亦時從先生學望氣占星之術。占籍大興,以實錄館供事議敘,未入。薄宦湖北,初次賊陷鄂城之先,請假修墓,詣常南陔中丞涕泣叩辭,中丞以爲獃,而不知其哭己也。故相傳謂星槎爲冥府司冊籍,能前知。同治丙寅秋,予至鄂,曾威毅言其異,時方署武昌府司獄,予往訪,詢以鬼神情狀,據稱輪回因果之說皆不虛,謂曾文正爲應龍轉世,彭、左皆南嶽高僧,楊厚菴前身爲彭莪、中解元被傅晉賢截卷者也。又謂左當終於陝甘,楊亦祿盡矣。未幾,楊以罣誤去官,左由閩督量移陝甘。又謂官相枯坐蒲團,苦行數十年,今生應享厚祿。旋被威毅所劾,欽使譚竹樵尚書來鄂查辦,或以此詰之,曰:“無傷也,行當入閣矣。”已而果如其言。時威毅方出師征捻,予問此行勝負何如,曰:“此亦定數,非戰之罪也。”俄而敗聞至。又謂予湖南當有大刦。唯皖南蘇浙可免。凡刦以食刦爲最,兵刦次之,水火疾疫又次之,東嶽主其事,每年天曹會議,或緩,或減,或免,隨人心爲轉移,亦無一定之局。予嘗問嚴秋農名臣之後,年少多才,何以不良於死?星槎愀然曰:“姨丈陳臬粵西,誤聽屬吏之言,頗有冤殺,此孽也。”
後予至長沙,與唐蔭雲廉訪談及。廉訪曰:“予是年在鄂,以八月去官,六月初星槎求見,呈摺書其事甚悉,問何以知之?曰此有所本也,行當見耳。星槎前爲江陵典史,不妄取民財,母歿至無以爲斂,予時守荆州,佽以三百金,始得歸葬。其事親,廁牏便溺之屬,躬親洗滌,不以委人,可謂孝矣。而所言多荒怪,間亦有驗有不驗云。”
28 功名有定數
自咸豐戊午科場案未發以前,京師關節之風甚熾。凡翰詹科道部員中有考差可望分房者,親友相率送條子,以圈識之,每一圈爲百金。有多至三十圈者。亦有京官自送條子與公車者,得雋後如放外官,望納年例。相習成風,恬不爲怪。裝成小摺,攜帶入闈,各房互相尋覓,卽黏藍批鼎薦。俟關節中滿,始得認真閱卷。以故雖素負文名之簾官,取中亦鮮佳卷,其精神全注條子故耳。
道光庚子,予與邑人李君赴計偕,有某侍御者,李君受業師,亦與予交好。一日,同車過訪,侍御呼予進內診病,診畢,侍御書硯作也歟聖懷四字,囑嵌三篇末及詩中抬頭兩處。予婉辭之曰:“荒疎日久,實不敢獻醜。”回庽後,李君問吾師有何言語,予以實告之。且云:“已却之矣。”迨揭曉,兩人均落第。又同往侍御所,侍御向李君咨嗟嘆息,謂此卷幸落謝方齋房中,一覓卽得,文甚佳,惟詩中兩字被潘相挑去。旋囑方齋再薦經策,仍以此兩字被黜,可惜!可惜!李君因其卷未出房,茫然不解所謂。予以關節並未嵌上,亦不知此語何來。因偕至禮部,領落卷示之,李君則嗚咽曰:“嗚呼!此乃予自作自受,豈非天乎?予於初六日早聽宣時,悄至侍御宅,將也歟聖懷四字改作三蓋字,作承題起處,乞師母拆開家人帽檐藏之。師母並囑專覓此卷,勿顧他人。此事人不知,鬼不覺,君何從知之?不料君無心暗合。致令予卷永沉海底,而君亦復薦而未售,豈非天乎!”
予嘗謂李君,若命裏該中,何必關節?我非薄進士而不爲,乃看得此關破耳,所謂不知命無以爲君子也。李君初不以爲然,自此次爲造化小兒所顛倒,亦憬然大悟矣。
29 香蓮薄命
戊戌下第南歸,與湘陰吳西橋偕行,至洧川縣古東里地,遊歷曲巷,掀蘆簾而入,見一麗人,年約十八九,釵荆裙布,不施脂粉,而風神絕世,秋波炯然,不似勾欄中人。詢其姓字,自言孔姓,無字,此間人號我爲香蓮耳。細致研詰,方將酬答,忽有豔服妖姬闖門入,欲言還止,心知爲鴇家姊妹行。瞥見此女項有刀痕,詫曰:“咄哉!豔如桃李而冷若冰霜,此間必有一重公案,能枉顧細聆清談否?”渠謂“此須破鈔。妾不工唱曲,又不善侑酒,兩君意欲何爲?”予慨然曰:“我欲悲天憫人耳,豈效彼尋花問柳者哉。”既至,瀝陳本系山左舊族,父母早世,隨伯父游幕楚中,歸過汴梁,聯姻李氏,頗諧伉儷。不料所天被匪徒誘賭,家資蕩盡。今年三月竟將妾鬻與杜鴇,逼令接客,持刀自刎不果。輾轉又鬻扶溝驛馬鴇家,懸樑者再,投井者一,均被鄰人救甦,欲以鳴官,故逃避此間,冀與官署遠隔也。妾念求死不得,不如物色風塵,萬一有人憐念,拔出火坑,婢妾均所甘心,唯不能作野合鴛鴦耳。兩君如有意,願充下陳。否則投入空門,更是清涼世界!時有僕王俊未授室,擬令娶之。而旅貲已罄,典質不彀百金,鴇母欲壑難填,計惟有先藉官威,再以利啗,庶諧所願。翌日繞道四十里至洧川,適值縣令卸事,毫無心緒,言新任數日可到,盍與商之。予不能待,驅車而去。先是,分手時,予謂天下事不可知,倘不如意,將如之何?女曰:“待君一月,若無佳耗,唯有一死耳!”予頜之。時安福蔣鏡初觀察任河陝汝道,友人彭曉航在其幕中。因借官封函告之,乞爲援手。歸家後接曉航書云:“觀察得函,卽馳介攜重貲往贖蛾眉,不料已於先數日死矣。”蓋洧川距道署數百里,此函遲達故也。
至辛丑,再過東里偵訪,則孔女絕命詞尚在壁間,曾賦七古一篇紀其事。惜稿已散佚,他日當爲補之。
30 以正克邪
邑西南五十里有石村,陳恪勤公故宅也。咸豐初年,予避寇山中,與敝居相距不遠。相傳公幼時騎竹馬詣塾讀書,以竹置道傍土地廟,祝曰:“煩土地公公看馬。”既夕放學,仍騎竹馬歸。日以爲常。塾師夢神告曰:“令徒陳大人每日令看馬,使我寸步不敢離,奈何!”一日暑夕訪友,坐豆棚下乘涼,其友留夜飲,自攜壺去貰酒。忽見一少婦踉蹌而來,神情閃爍,將入門,低首拜,拜畢似有所遺,逕入內。公取視,繩也,嗅之臭不可聞,取火爇竟。少婦出覓不得,怒向公索,吐舌披髪,吹氣甚冷,毛髮灑然。公亦鼓氣吹之,胸穿若洞,隨吹隨滅。友人歸,公囑速往視,則其婦已懸帶牀頭矣。解之,氣未絕。詢之,始悉友人欲假其頭上釵換酒,婦有難色,友批其頰,拔釵而去,方忿怒間,卽有鬼勸其就縊。非公則幾不及救矣。
31 鬼神情狀
邑先輩張豈石先生諱燦,號湘門,權奇倜儻,與魯亮儕、謝梅莊齊名。由無錫知縣起家,官至直隸按察使司、大理寺卿。
爲縣令時,有大吏暱一優伶,演戲讌僚屬,羣以纏頭錦厚贈之,行酒至,先生掀髯曰:“吾不耐汝模樣,可喚大花面侑酒,當浮一大白。”坐客無不驚悚。
釋褐僅七載,以忤果邸解組歸,宦橐蕭然,有絕句云:“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字都更換,柴米油鹽醬醋茶。”其風味可想。
然相傳先生能白晝見鬼,亦好打鬼。嘗言見鬼不怕,但與之打。或曰打敗如何?曰:“打敗,我不過和他一樣。”此語載《隨園詩話》。
予從其曾孫雲儀師授讀,故尤悉其軼事。先生性方嚴,不苟言笑,一日坐輿中,忽一笑,或問之,云見一大肚鬼,長不滿三尺,皤其腹似栲栳,蹣跚而來,負牆而立,遇一醉人,以足蹴其腹,纏行縢,腹凹而目珠突出,故不覺失笑耳。又言人死越數年,其鬼漸縮小,豪貴有氣魄者則不然。可見左氏新鬼大、故鬼小以及取精用物之說,非洞悉鬼神之情狀者,不知語之精也。凡鬼最勢利,見人袍服華炫,遙拜作乞憐狀,藍縷者則揶揄之,或掬塵土灑其面,或牽蛛絲網其目,又或相與共指而目笑之,則其人必遭困厄之事。唯神道則高與簷齊,大可數圍,不可逼視。
先生年八十餘始卒。臨卒時,玉筋下垂尺餘,滿身作黃金色。予見其懸腕小楷手錄《黃庭經》,或以爲有丹術云。
水窗春囈卷下 金安清著
32 傾軋可畏
廊廟間傾軋之風,始於和珅,其時雖以阿文成公之老成亦刻刻防之,如王韓城、董富陽則循循如屬吏矣。
余族祖方雪公在吏部極有聲。一日和笑語:“京察已記名,不日可外任,當以上海道處君何如?”不及數日,果命下。公亟白曰:“原籍在五百里內,例應迴避。”和曰:“君太迂,此細事,何足問哉!”公終不自安,到省後卽自行具呈督撫,奏入,與江寧鹽道對調。和大恚。未二載,值高郵冒賑案發,已訊結,和奏上曰:“歷任藩司失察,亦宜嚴議。”上深頜之,公遂落職。蓋公曾署藩司兩次,和記憶極真,故遂巧中之,此外不一而足。蓋和之才實爲嚴世蕃之亞,機械百出,無形無聲,有非可意料也。
道光初,蔣襄平以直督同召值軍機處,上眷甚渥,曹文正憎之。琦侯降調,上忽問曰:“兩江乃重任,當求資深望重久歷封疆者與之。”曹對曰:“以那彥成爲最。”上曰:“西口正多事,何能往?”文正不答。又少頃,上乃指蔣曰:“汝卽久歷封疆,非汝無第二人。”議遂定。襄平出語人曰:“曹之智巧,含意不申,而出自上旨,當面排擠,真可畏也。”阮文達亦不爲曹所喜,上一日偶問曰:“阮元歷督撫已三十年。甫壯已升二品,何其速也?”曹對云:“由於學問優長。”上復詢曰:“何以知其學問?”曹對云:“現在雲貴總督任內,尚日日刻書談文。”上默然,遂內召。蓋曹素揣成皇帝重吏治、惡大吏廢弛也。
33 中外通商
西洋各國,上古不通中土。明中葉,始有葡萄牙人航海來粵,賃居濠境地,卽今之澳門,而俗呼之爲大西洋。嗣後則佛蘭西繼之,荷蘭繼之,所謂紅毛夷也。本朝欽天監用西人,亦皆其最近諸邦。若英吉利則絕遠,至康熙末始來通市。花旗卽美利堅,港脚卽普魯斯,白頭卽五印度,來者益夥,而朝廷制度森嚴,無敢與之交結。粵之洋商亦惟十三行主其貿易,此外莫有問津者。
乾隆五十九年,奉表入賀,召見便殿,不責以中國儀注。禮畢,使由內地行走。沿路以嚴兵護送,以軍機大臣松筠偕行,而兩廣總督長齡至梅嶺接護。高宗純皇帝洞見遠人情款,寬嚴操縱,無不中竅,西人畏而懷之,無可起衅。所乞天津、寧波兩處給一小島,以便屯貨,卒未允行。
迨嘉慶十三年粵督吳熊光任內,西人已漸桀驁,用兵船入內洋要挾矣。至二十一年復入貢,戶部尚書和世泰不諳先朝掌故,遞請照屬國拜跪禮。至期,上升正大光明殿,而使臣不肯入內,上大怒而罷。自此益輕中國焉。至道光十三年,盧坤任粵督,又有如吳熊光之事,遷就完結,氣燄益張。海關洋行需索抑勒,每年多至千萬,西人不能堪,天高聽卑,久必決裂,固不待禁煙之肇衅也。
燒煙之役,實由於廣府餘保純之承望風旨,而洋商伍姓相與謀,冀以塞星使一時之責,徐圖彌補,非出自洋人之本志。乃林文忠公惑其說,遂成非常之舉。使當日先查洋行、海關之弊,而施其惠於洋人,夫然後令其自行禁止,以情理曲喻,未必不從。總由中西隔絕,於西洋之情偽無從周知,致措施未得其當耳。天運使然,人謀亦難以主之。吁!可嘅也。
34 御將之難
粵匪初起,僅數千人,然皆亡命驍悍,有必死之志。承平日久,兵不任戰,向榮雖宿將,而深沉蒼猾,每耻功非己出,不肯盡力。始而周文忠公信人言,首與之忤,向已袖手。乃賽相至軍,調烏都統,烏性忠直,與向冰炭,圍賊於永安半年,卒使突圍去。至烏陣沒,賊圍桂林,向始一盡其技,湖南守城數月,使伏兵龍尾塘之說,向能助江忠烈力爭之,賊盡久矣。大抵其心薄視諸將,養寇自資,大權一日不在己,賊患一日不可減。迨奉欽差大臣之命,賊勢已張,雖尾追東下,力扼金陵,東南不爲無益,而所失已不償所得矣。御將之難,古今一致,粵西之壞,如林文忠道卒,卽以徐督往,而以葉攝督篆,則羊城洋務,不致無人;而以本省總督親往,上下一氣,調兵調餉,一無阻撓,雖徐才不必過人,而視客官孤寄,動輒掣肘勝矣。及李文恭薨,周文忠病,賽相無功,再命徐往,則火已燎原,虎已出柙,徐之識力非戡亂之倫,益不可爲矣。
35 改鹽法
陶文毅改兩淮鹽法裁根窩,一時富商大賈頓時變爲貧人,而倚鹽務爲衣食者亦皆失業無歸,謗議大作。揚人好作葉子戲,乃增牌二張,一繪桃樹,得此者雖全勝亦全負,故人拈此牌無不痛詬之。一繪美女曰陶小姐,得之者雖全負亦全勝,故人拈此牌輒喜,而加以謔詞,其褻已甚。文毅聞之大恚。乃具摺請另簡鹽政、辭兩江兼管,上意不允。一二年後,其謠亦遂息。然“印心石屋”,江南名勝皆建亭摹刻,惟平山堂一所,則以木板釘護,余頗訝之,蓋爲遊人以鐵椎鑿去其名也。怨毒之於人如此,亦可懼矣!
36 淮鹺忘本
俞陶泉都轉吏治精敏,任淮鹺數年尤有奇效。其座師爲卓相國秉恬,時以侍郎主江南試,以庫案賠款,索助千金,俞勿應。試竣,還京過揚,俞往謁,適有鹽大使錢某亦在焉。錢爲卓之座主次軒觀察子,卓乃引錢上座而處俞於下。錢乃俞屬吏,謝不敢,卓強之。坐次,乃垂涕謂錢曰:“我輩非師門無今日,然目下時風,率皆忘本,是可慨歎!”遽執錢手入後艙午餐,置俞於外,俞慚恨歸。不數日遂卒。俞雖失弟子禮,其爲卓所窘辱,固屬咎由自取,而卓之所爲,幾使俞無地自容,似亦未免太過矣。
37 國初愛民
我朝斂民最薄,國初歲入僅一千數百萬,載在京江張相國集中。雍正一朝整理各省關稅,乾隆一朝整理各省鹽法,因而戶部歲入多至四千二三百萬。然大半取之商,不盡取之民,所謂重本抑末也。
乾隆六十年中,各省絕鮮大水旱,故百姓充實,丁糧鮮逋欠者。蓋朝廷日以民事爲重,慎擇疆吏,凡監司以下至牧令,皆以才德自奮,雖不盡廉平,而地方咸日有起色,百廢具舉故也。
嘉道之間,此風衰矣。國與民皆患貧,奸偽日滋,禍亂相繼,士習益漓,民心益競,其由來也甚漸,其消息也甚微。綜核名實,反樸還淳,此固非一手一足所能致力也。
38 金穴
嘉、道年河患最盛,而水衡之錢亦最糜。東南北三河歲用七八百萬。居度支十分之二。一由於乾隆中裁汰民料民夫諸事皆由官給值,繼而嘉慶中戴可亭河督請加料價兩倍,故南河年需四五百萬,東河二百數十萬,北河數十萬。其中浮冒冗濫不可勝計,各河員起居服食與廣東之洋商、兩淮之鹽商等。凡春闈榜下之庶常及各省罷官之遊士,皆以河工爲金穴,視其勢之顯晦爲得贐之多寡,有隻身南行,自東河至南河至揚州至粵東四處獲一二萬金者。至道光末年,國用大絀。湘陰李石梧尚書督兩江,詢余以節帑經久計,余對曰:“積弊已深,操之急,徒生亂耳。千金之隄,一蟻穴足潰之,未可以國事嘗也。必十年而後可。”公曰:“次第行之誠善,亦有說乎?”余對曰:“首三年當定年額三百萬。以一百萬支常年歲修,一百萬辦緊要工段,一百萬爲各官公費用度及遊士部胥之安置。行之三年,凡緊要工程已具,減爲二百萬;再三四年減爲一百五十萬;再三年減爲一百萬,則無可再減,而通工固若金湯,無懈可擊。而十年之中,崇實黜華,慎選人才,省官併職,風氣亦必大變。且樽節之實效遠著,朝廷知之,四方信之,雖有誅求責望,亦必日有所減。十年之後,歲需一百萬,仍可永慶安瀾,而官與民皆有高枕之樂。究其實,五十萬卽足於公事,其五十萬仍以贍公中之私而已。”尚書深賞其言之深遠,未幾引疾去,此議遂無能行者矣。
39 尚書愛才
尚書性嚴峻。丰采凜然。督兩江,各官股栗,而愛才若命。余時爲州佐,時時召與長談。其時河帥爲潘芸閣,以治河著聲,年老多弛事,畏公嚴峻,先自劾行矣。公攝河篆,謂余曰:“國帑若是支絀,而潘歲糜度支數百萬,厥咎綦重。特以翰林大前輩,不欲其暮年罹法,故隱忍之。”余對曰:“潘公(何)〔無〕罪?”公愕然。余曰:“河督與封疆異,河事一不慎,費帑十萬,民命賑貸猶不與。潘公七載安瀾,所省固多矣。河事當以費爲省,未可執一論也。”公乃無言。余則曰:“潘公之罪實有甚於公所言者!”公大驚曰:“豈能比謀反叛逆乎?”余曰:“非也。河工以人才爲急,必平時培植之,識拔之,策勵之,成全之,始可爲緩急之用。自潘公來,自恃其才猷,人才一道,漫不之省。始而請托行焉,繼則有更甚者,故今日通工文武數百員,求一辦事之才不可得。天變不可知,一旦異警,誰可供任使者?此時雖置千萬金於几案,求風氣之如前,人才之輩出,卽以宮保之威望,非致力十年不可,此則大臣負國之最甚耳。”公撫掌擊案稱善者再。曰:“以爾才識,余任兩江五年中必力薦爾爲河督。幸自愛。”又問曰:“其巡捕數人,交通關節,宜悉劾之?”余曰:“自來巡捕一差,在棨戟森嚴,誠屬終南捷徑,至於佛門廣大,固已無所用之。”公笑曰:“然。”又問:“其幕友楊姓在此開典業,要皆舞文積資。信乎?”余對曰:“楊姓開典,乃其母舅范姓運票鹽致富所貽,不盡由於研食。但以河督幕友卽在本地開典,不知避嫌,謗由自取。”又問:“一書吏胡姓,交通官場,無弊不作,當籍沒置之極典。”余曰:“此等人城狐社鼠,無大伎倆,不肖者自爲熒惑耳,未必官官皆與之往來也。況悖入者必悖出,非廣爲結納安得有聲焰,計目前所積已無多金,然吏性奸狡,責之急必多牽引,若遽興大獄,必多投鼠忌器,若審而後輟,不免虎頭蛇尾。驅逐之足矣,不值發千鈞之弩也。”公又曰:“部議用錢,河工獨不可行乎?”余對曰:“河工夷險在指顧間。錢質至重,比運往,已不給於用矣,故不能不用銀。以其一車兩馬,數百里旦夕可至,隨地易錢,足以濟急耳。況公在蘇撫任內已奏明各項不能參錢,獨河費則否,獨不慮前後矛盾乎?”公又問:“通工人才,孰優孰劣?”余對曰:“此時人才不競,到處皆然,不獨河工。在屬員大都循分供職,在上司不過節短取長而已,優與劣無大異也。”公遽曰:“卽同一循分供職,亦有長短。”余曰:“知人甚難,虛聲甚不足恃,有頗有名而無實際者,有極闇淡而極可取者,非與之共事,實不敢妄評。若以世俗混混之黑目爲對,則宮保聞之已熟,無待鄙言。所以殷殷下詢,蓋欲其真知灼見耳。惟某人才具開展,可支緩急;惟某人篤實精細,事事不苟。此外無可註考矣。”
是日所論十數事,余皆抗論逆其意,公獨深納之,歎爲忠直。夫以兩江宮保之重,而許一小吏盡其言,公平時之淵衷偉量,無我見、無容心可知矣。
40 荻莊羣花會
清江、淮城相距三十里,爲河、漕、鹽三處官商薈萃之所,冶游最盛,殆千百人,分蘇幫、揚幫。有湖北熊司馬隨官河上,甫逾冠,美丰姿,多文采,尤擅音律,絲竹諸藝,靡不冠場。家雄於資,千金一笑不吝也。一時目爲璧人,羊車入市,爭擲果焉。
春日,羣豔廿四人,仿秦淮盒子會,設讌於淮城之荻莊。其地水木明瑟,廳事在孤渚中,窗櫺四達,繞檻皆垂楊桃杏,渺然具江湖之思。乃相聚謀曰,是日不可無善歌者侑觴,僉曰必約熊郎來。君欣然就之。挾琵琶箏笛先期往,歡讌竟日,執壺觴遍酬羣豔,轉喉作諸曼聲,一坐爲靡。臨河觀者數千人,皆以爲神僊高會也。酒罷,各出一玩好爲纏頭,或珠、或玉、或披霞、或漢璧,皆人世罕有而精巧絕倫物,二十四人無一雷同者。蓋皆預以重價購覓於數百里外,備此日之用,計其值殆萬金,爲千古未有之豪舉。計熊君所結好於諸人者,殆已十倍過之矣。此爲嘉慶中事。數十年,淮人猶能道之。
41 小孤山聯
小孤山在大江中,單椒壁立,銳下豐上,如置石盤盎中,碧蘿紅葉,秋景尤麗。余兩過之。書聯曰:“有美一人,中夜聞五銖環珮;遺世獨立,下游俯兩點金焦。”時人詫爲此山之絕唱。
42 琵琶亭聯
九江琵琶亭,余亦有聯曰:“燈影幢幢,悽斷暗風吹雨夜;荻花瑟瑟,魂銷明月繞船時。”皆組織元白本事也。
43 滄浪亭聯
蘇州新修滄浪亭成,應敏齋廉訪囑擬一聯曰:“小子聽之,濯足濯纓皆自取;先生醉矣,一丘一壑自陶然。”
44 三聯合美
黃鶴樓、岳陽樓爲大湖南北巨觀,而聯語無甚動人者。余過鄂渚,集古書題曰:“大江流日夜,西北有高樓。”後至岳州有題曰:“對此茫茫百端集,此老惓惓天下憂。”三醉亭亦題曰:“一月二十九日醉,百年三萬六千場。”一時傳誦,以爲合作。
45 孝廉陣亡
臧牧庵孝廉紆青,宿遷人,道光甲午鄉薦。倜儻好談兵,多大略,而性耐勤苦,布衣蔬食,絕世俗嗜好。公車游京師,名籍甚。庚子、辛丑,海疆事起,奕相經奉命爲揚威將軍,統兵援浙,奏舉君爲參軍,不任職,敬爲謀主,所言皆深信之。比抵杭州,惑於知州張應雲之說,寧波府城一戰而潰,遂不支,君乃拂衣去。山居十餘年,周文忠屬其集鄉民二千人駐宿州,自爲一旅,屢破巨捻。文忠薨,接任者忌其才,上密疏將誅之。適轉戰至瀘州以南,連復桐、舒數城,賊恨甚,誘使入伏,重圍殲焉。奉旨以三品銜贈恤。
君伉爽任氣,目無王公,忌者以恒例束縛之,君自審無全理,故蹈白刃如飴焉。
曾文正得之於周文忠,亟重之。使君不死,皖北之捻,不致擾攘十數年也。
46 參戎異才
師庾山參戎,余之妻兄,揮霍豪邁,始從事河工,繼而帶兵剿賊,紀律嚴整,能用衆,雖以十萬烏合隸之,數日後卽部勒成軍,真異才也。
第性豪侈,廚傳豐美,姬侍皆殊色,好結交士大夫,人多稱之。在杭州,賃居金衙莊,園林爲一城冠,綠窗朱戶,翠袖紅裙,座上客常滿。余每酒酣,輒笑之曰:“君自命蓋世豪傑。以吾意度之,必死婦人女子之手。君年漫暮,盍以雛鬟中尤麗者見贈,以省他日賣履乎!”師大笑而頜之。未幾,以偏師千人防婺源,困於賊,以槊自刺其腹死。君本可不出省,特以費用日廣,無以取悅閨房,外防冀有獲,遂殉難焉。余之言驗矣。
君好負氣。余曰:“使我二人對陣爭衡,日施一二小計,可使君一憤而卒,不張一弓、不折一矢也。”君無以應。然其才畧,武人中至今未見其偶云。
47 奇士被害
錢東平,名江,吳興奇士也。少從官粵東,英人據香港,君草檄集壯士三萬人,訂期往襲之。洋商大懼,迫督撫拘囚之,以滋事發新疆。林文忠在戍所深賞之,賜環時,屬將軍免其罪,同入關。在都遨遊公卿間,跅弛好大言,黃樹齋司寇引爲同志。
咸豐三年,賊陷金陵,江北震動。雷鶴皋星使奉命防河,君慫恿起義師於裏下河,駐僊女廟,數日間得勇數千人,餉數十萬,軍威甚振。其戚沈姓,君薦之入幕,屢以文字被譙讓,心銜之,讒於雷,謂君將奪主其軍,左右細人復萌糵之。雷乃設伏邀君至,語小不合,羣刃交至,遂被害。乃以謀叛入告,亦沈所作也。
君揮金如土,以布衣名動海內,然處事多疏。余於廣座中,每誚其無才,特以氣蓋一世而已。死後人皆咎雷之忍,余則曰:“雷之有德於錢至矣。以錢之疎誕,不出一月,非爲賊擒,必爲下所殺,一生底裏盡矣。今雖冤死,而天下惜之,此其爲德乎爲怨乎?”衆無以難。
沈姓後亦落拓無生理,臨終時,自嚙其舌至數十段,人皆謂錢之陰報也。
48 河廳奢侈
河廳當日之奢侈,乾隆末年,首廳必蓄梨園,有所謂院班、道班者,嘉慶一朝尤甚,有積貲至百萬者。紹興人張松庵尤善會計,壟斷通工之財賄,凡買燕窩皆以箱計,一箱則數千金,建蘭、牡丹亦盈千。霜降後,則以數萬金至蘇召名優,爲安瀾演劇之用。九、十、十一三閱月,卽席間之柳木牙籤,一錢可購十餘枝者,亦開報至數百千,海參魚翅之費則更及萬矣。其肴饌則客至自辰至夜半不罷不止,小碗可至百數十者。廚中煤爐數十具,一人專司一肴,目不旁及,其所司之肴進,則飄然出而狎遊矣。河廳之裘,率不求之市,皆於夏秋間各輦數萬金出關購全狐皮歸,令毛毛匠就其皮之大小,各從其類,分大毛、中毛、小毛,故毛片顏色皆匀淨無疵,雖京師大皮貨店無其完美也。蘇杭綢緞,每年必自定花樣顏色,使機坊另織,一樣五件,蓋大衿、缺衿、一果元、外褂、馬褂也。其尤侈者,宅門以內,上房之中,無油燈,無布縷,蓋上下皆秉燭,卽纏足之帛亦不用布也。珠翠金玉則更不可勝計,朝珠、帶板、攀指動輒千金。若琪𪼟珠,加以披霞掛件則必三千金,懸之胸間,香聞半里外,如入芝蘭之室也。衙參之期,羣坐官廳,則各賈雲集,書畫玩好無不具備。昔琦侯爲兩江,賞一手卷,乃元人王野雲龍舟圖,中繪數千人面目無一同者,已還價一千五百金,次日詢之,則中河廳萬君以二千金購之去矣。琦遂劾萬,終身以此廢棄焉。
同時奢靡者爲廣東之洋商,漢口、揚州之鹽商,蘇州之銅商,江蘇之州縣,其揮霍大半與河廳相上下。廣東、漢口予所未至,但耳聞而已。道光中陶文毅改票法,揚商已窮困。然總商黃瀠泰尚有梨園全部,殆二、三百人,其戲箱已值二、三十萬,四季裘葛遞易,如吳主採蓮、蔡狀元賞荷則滿場皆紗縠也。黃之子小園與予交好,予至其家,晨起則小碗十餘,各色點心皆備,粥亦有十餘種,聽客所嗜。予訝其暴殄,其僕則曰:“此乃常例耳,若必以客禮相視,非方丈不爲敬矣。”
49 豪富二則
乾隆中,江浙殷富至多,擁巨萬及一、二十萬者更仆難數,且有不爲人所知者,惟至百萬則始播於人口。洞庭山富室尤多,席氏居首,而吾禾王江涇陶氏與之埒,兩姓皆婚媾。一日,陶至席所,自泊舟處至席屋約二里許,夾道皆設燈棚,夜行不秉炬,至則張樂歡讌累日。席謂陶曰:“我所居有未盡善乎?”陶曰:“無他,惟大廳地磚縱橫數尺,類行宮之物。書室牕外池塘欠荷芰耳。”席默然。兩時許,復邀過水榭,則已荷蕖盈目,送客出,廳事地甎皆易爲及尺矣。陶乃大驚服。偶至蘇閱絕秀班,優者厭其村老,戲誚曰:“爾好觀,何不於家中演之,但日需風魚、火腿方下箸耳。”是時戲價需二百金,陶歸。遽定一百本,閉之廳事使其自演,無人閱者,一日兩餐,舍風魚、火腿外無他物。十日後,諸伶大窘,乃謝過始罷。
禾中陶氏外,以查氏、方氏爲巨富。方約數百萬,查則天津鹽務敗歸,本逾千萬,返里猶一、二百萬也。所居有內外二園,林壑幽曠,內室尤宏麗,皆仿內式。主人官侍御,歸里幾二十年而歿,閉門不與人通,起居服食皆擬王者。其各外岸派夥更動,皆手書“某人去”,蓋仿邸抄云。查小山有圻卽聲山官詹之曾孫,在天津以鹽務起家,袓父亦爲御史,家門鼎盛,與朝貴皆至親,一時煊赫無比。少年以一子承兩房,計產三千萬。年甫四十遽卒。計平生揮霍不下六七千萬,故俗呼曰“遮半天”。其母喪時,三相國並集爲之知賓,致花侍御參奏戴大庾,卽此事也。中外大寮困乏,無不資之,如陶文毅、百文敏每貸銀率以萬計,取之如攜也。其最著名乃四鼓開正陽門一事。禁門非特旨不能夜開,查在城外讌客,忽有事急於還宅,時有三鼓,乃使其幸客道地,門遂獨啟,以三十萬犒守門兵。此事一時哄傳,以爲豪舉。其出京歸吾浙省墓,出國門時,直督差材官十數輩護行至山東,而東撫弁已至矣。至河、漕兩督及江督、蘇撫處亦如之。過關,舟在三里外開關候過。其十八站尖宿鋪張房屋皆一式,蓋每站預派數家丁供帳也。侍妾數十人皆乘輿,後車幾百數。至禾,適閩督閱伍泊南岸,太平鉅艘十數艇,用紅旗。查泊北岸,船之巨而多如之,用藍旗,其聲焰幾出疆吏上。其叔父以侍御在家,與之假二百萬,叔以五十萬與之,不欲而去。
50 書契聖手
往時官場承平之際,上下皆重文字,凡賀禀賀啟,皆駢麗絕工,一記室,脩有千金者。卽才學之士,得以遨遊公卿,得高價。其好聲氣者,則書札遍天下,幕客率數十人,各司一技。又蓄善書少年一二十輩,時尚楷書,所謂歐底趙面,皆華實挺秀,十數人如出一手。每有長函,則分手繕寫,刻許已就,合而觀之,不知爲衆所書也。卽起草亦引紅格,頂扣字數,方易於分繕。其尤精者,雖奏摺,可直書不用襯格,且可立書不必坐也。甚至馬上有木架亦可繕摺,此惟軍中有之,稍緩轡寫數行,馳而前復如之,如此數次,摺已繕畢,中途早餐卽可拜發,不需時刻也。
51 古人精幹
乾嘉之際,人才無所不盛。姑勿論中外大寮,皆姿禀殊絕,精力過人,八九十猶趨朝待漏無倦容。卽下至輿台廝養、倡優隸卒、商賈童僕,亦各各出人頭地。蓋彼時風尚使然,非精幹不能謀食,苟精幹斷無不遇也。
百文敏公司記室者,曰周蓮堂,本諸生,改爲(立)〔文〕幕,文敏深信倚之。兩江案牘日數篋,動以千計,過目不忘,有問輒答,人皆憚之。致富十數萬。有蓮塘小影卷子,一時名士如張船山、陳曼生、萬廉山、吳山尊皆有題詠,文敏亦書短古贈之。後來絕無聞矣。
52 異才致富
商賈之中,非異才不能主持,蓋出入數百萬,所用數百人,無官法以維制之,悉賴一己之惠足以感人,一己之才足以服人,始可爲保家上策。故余常曰人世有五良:一良相,二良將,三良吏,四良醫,五良賈。統而言之,其良者必洞曉人情者也。如臨川之李太翁,新城之陳太翁,皆可以爲百世之法,士大夫所當引以爲媿者。
李以一雨傘至廣西,年已五十餘,屢不得意,至六十三四歲始積聚八千金。挈眷歸,途遇舊交某通判,以虧空拏問,班荆永訣,遽以八千金爲代償。不三年,其人升粵西臬,適鹽埠乏人,乃屬公往,開藩庫以五萬金假之,自是所向輒利,未八十已二三百萬矣。年至九十五始終,猶見其孫春湖侍郎入翰林也。六十以前早衰多病,七八十時轉健,齒落復生,八十二猶舉一子。凡江西、廣西善舉,無一不與。蓋天之報善,其陰德不止救某通判一事也。
陳則業皮匠,終身一錢不苟,合縣有疑難不平,輒就之決,恭儉慈讓,德孚遠邇,人敬之過於理學大儒也。其子以甲科任觀察,有道學名。子孫皆列通顯,富與貴皆集焉。天道清明,異人迭見,彼偽爲方嚴廉介者豈不愧乎!
53 廣陵名勝
江寧、蘇州、杭州,爲山水之最勝處。江寧濱臨大江,氣象開闊宏麗,北城林麓幽秀,古蹟尤多。蘇州則以平遠勝,所謂山溫水軟也。太湖諸山非不蒨美,而蹊徑率不深。惟杭州之西湖,則煙波巖壑兼而有之,裏山尤深邃曲折,四時皆宜,金陵、姑蘇不能不俯首矣。揚州則全以園林亭榭擅場,雖皆由人工,而匠心靈搆,城北七八里夾岸樓舫無一同者,非乾隆六十年物力人才所萃,未易辦也。嘉慶一朝二十五年,已漸頹廢。余於己卯庚辰間侍母南歸,猶及見大小虹園,華麗曲折,疑遊蓬島,計全局尚存十之五六。比戊戌贅姻於邗,已逾二十年,荒田茂草已多,然天寧門城外之梅花嶺、東(圍)〔園〕城闉清梵、小秦淮、虹橋、桃花庵、小金山、雲山閣、尺五樓、平山堂,皆尚完好。五、六、七諸月,遊人消夏,畫船簫鼓,送夕陽,醉新月,歌聲遏雲,花氣如霧,風景尚可肩隨蘇杭也。是時阮文達致仕家居,已及八十,每以肩輿遊山,憩邗上農桑,與同輩老宿二三人,煮茗論古。白頭一老,如入畫圖,真爲承平佳話。迨粵寇之變,遂成干戈馳突之場,而名勝皆盡矣。
54 秦淮粉黛
秦淮河面不寬,南北皆有水榭,寇亂前,珠簾畫舫,比戶皆青樓中人。紅板橋低,紫金山遠,時時見雙槳掠波而來,必有名姝絕豔徙倚其右。端節競渡時,遊人尤盛。貢院卽在其地,鄉試各官,皆賃居焉。而樓以上,固皆衣香鬢影也,雖道府大員,亦皆藉以流連忘返者,殆近於銷金窩矣。曲中酬酢,風味與蘇杭絕不同,落落有大方家數,鮮脂粉俗態。昔人云:金陵城中,卽賣菜傭亦有六朝煙水氣。信然。
55 金陵勝地
金陵城南報恩寺浮圖,高數十丈,巨麗甲海內,每燃塔燈,遠望如火焰山,真奇境也。粵匪以地雷轟之,遂仆。相傳永樂興造,先後十九年,其下磚石,數倍於地上之塔。其時物力之厚,卽所謂午朝門石橋已閱五百年而絲毫不動,開國之規模遠矣哉!
城南四百八十寺,所存尚數十處,而牛首、天闕爲最絕,兵燹後無復孑遺。此一刼,千年所罕也。
金陵城北,岡嶺蜿蜓,林木滃翳,至爲幽秀。最著名者隨園、陶谷。陶卽貞白隱居之所,而卜宅非其人,無甚足觀。隨園乃深谷中依山厓而建,坡陀上下,悉出天然,谷有流水,爲湖、爲橋、爲亭、爲舫,正屋數十楹在最高處,如嵰山紅雪、琉璃世界。小眠齋、金石齋、羣玉山頭、小倉山房,玲瓏宛轉,極水明木瑟之致,一榻一几,皆具逸趣。余曾於春時下榻其中旬日,鶯聲掠窻,鶴影在岫,萬花競放,衆綠環生,覺當日此老清福,同時文人真不及也。下有牡丹廳,甚宏廠。園門之外,無垣牆,惟修竹萬竿,一碧如海,過客杳不知中有如許臺榭也。
56 潰河事類誌
道光甲申十一月大風霾,致高家捻十三堡潰決,洪澤湖全行傾注,淮、揚二郡幾皆魚鼇。宣宗震怒,特派大學士汪廷珍、尚書文孚至南河查辦。乙酉正月,星節甫臨,余方髫齔,隨衆往觀。萬柳園者,清江浦北岸之郵亭也,凡南北往來大官,皆於其地請聖安。是日,自總督、漕督、河督及合屬文武百餘員畢集,旂蓋車馬,街衢爲之填咽。諸大府於轅門外坐胡床以俟。少選,先見一材官飛騎至,朗呼曰:“中堂請漕督魏大人請聖安。”惟此一語,而江督孫寄圃相國、河督張蓮舫司空皆知褫職矣。相國卽呼清河縣某至,詢曰:“各事預備乎?”蓋其時宸怒不測,凡桎梏、鋃鐺刑具皆不可少也。司空家丁以空梁帽及元青褂獻,相國遽止之曰:“姑稍俟。”未幾,兩星使入行館。漕督入請聖安畢暫退。旋呼三人聽宣諭旨,隨帶司員四人自中門出,手捧硃諭,於香案前鴈行排立,三督皆跪,司員居首者持諭朗宣,至“孫玉庭辜恩溺職,罪無可逭”下卽止,復徐徐曰:“皇上問孫玉庭知罪不知罪?”相國乃免冠連叩,敬答曰:“孫玉庭昏憒糊塗,辜負天恩,惟求從重治罪。”語畢又連叩崩角。始傳諭曰:“着革去大學士、兩江總督,再候諭旨。兩江總督着魏元煜署理。”宣畢,漕督乃九頓謝恩。再傳諭:“張文浩剛愎自用,不聽人言,悮國殃民,厥咎尤重。”又宣曰:“皇上問張文浩知罪不知罪?”河督時已易冠服,乃伏地痛哭,自稱:“罪應萬死,求皇上立正典刑。”續又宣曰:“上諭:張文浩着革職,先行枷號兩個月,聽候嚴訊。”遂呼清河縣取枷至,枷乃薄板所製,方廣尺餘,以黃綢封裹,荷於河督頸,擁之而去。是時內外官民觀者萬人,莫不悚懼。復傳道、將、廳、營羅跪庭中,一一傳旨後又云:“欽差臨行,面奉聖諭,自古刑不上大夫,張文浩至河督而特令枷號河干者,實因民命至重,設官本以衞民,今乃蕩析離居,實爲朝廷之辱,是以特予嚴譴,乃爲慎重民命起見,凡淮、揚士民其皆仰悉上意云云。”此司員乃滿人,傳旨時聲音宏亮,高下緩急,娓娓可聽。余從蒙師盛先生後,竊問云:“宣旨中段何以作兩次波折?”師曰:“汝不憶《漢書》乎?霍光廢昌邑宣太后令,歷數罪狀,中段一小停曰:‘爲人子當悖亂如是耶?’今日之事卽其遺意也。”余始恍然。
張蓮舫河帥爲浙東世家子,以州同需次南河,饒有幹局,洞悉河務,故由同知升道,卽由道升東河總督。丁艱未服闋,宣宗登極,特令奪情署工部侍郎,督辦北直水利。其時樞相戴大庾、蔣襄平二公力爲推薦,眷倚特甚。而張乃以此自滿,蒞南河任,設台座,參將跪道,不爲停輿,於舊時同僚,皆厲聲色待之,衆論鼎沸。禦黃壩應閉不閉,洪湖五壩應啟不啟,致有此變。汪相乃山陽縣人,其祖塋亦被水漫,故銜之尤甚,殆欲置之死地,賴文公從中緩頰,以其父年逾八旬請,始從寬戍伊犁,逾十二年終未獲赦云。
汪、文二星使查辦兩月,復命入都。奉旨:“張文浩着發往伊犁充當苦差。欽此。”當起解之日,亦一大觀也。是時江督爲琦侯善,河督爲嚴公烺,皆集於制府行轅。張則荷校囚服,引至大堂,設香案,二督宣旨後,疎枷謝恩,解官庭泰唱名官犯某,點名後發文憑。公事既畢,二督乃邀張入內廳餞行,辭讓至再,始入。酒三行卽出矣。至大堂,二督各呼己所乘輿伺送,張固謝不敢,二督乃互挽一臂揮淚曰:三兄此行,乃爲國家辦事。人生作官不能無公過,聖明在上,不久自必賜環。我三人才輇任重,將來恐尚不能望三兄地步。三兄行後,老伯處自當代爲侍奉,切勿記念。張亦痛哭跪謝,仍呼小竹輿由旁門入,步行欲出,兩督亟止,竝諭衆曰:“張大人奉旨出差,爾等應照常伺送。”乃堅閉側門,促輿由中門出,鼓吹升炮;二督卽亦同至萬柳園,各官皆隨行。坐良久,張不至,旋報已由僻路渡黃矣。二督乃返,先至張寓請太翁安,呼張之大郎出,安慰再四而去,不數月致贐萬金,送眷回浙矣。嚴、張本舊僚,相得甚。琦則僅泛交,且素有刻核名。而死生患難之際,綢繆慨慷如此,公義私情,無不允當。蓋當日清議,極重友朋一倫,比於君父,而冷煖之際,好名者多,縱不出於中,亦尚有官場局面在,所謂告朔之餼羊也。自掃除習氣一語出,而軒冕之體制比於齊民,上驕下諂,反眼不相識,而公論塗地矣,可勝嘅哉!
道光甲申,洪湖潰決後,黃強淮弱,漕艘稽阻,琦侯與副總河潘芸閣力主開放王營減壩,導河北趨,將以下河身挑挖通暢,再行挽黃歸故。正總河張芥航頗不以爲然,而力不能止也。計費帑六百萬,挽故之後,河身仍然高仰,一無成效。上怒,降琦侯爲閣學,特命大學士蔣攸銛、尚書穆彰阿來江查辦:以同知唐文睿倡議切灘,發新疆;管總局爲淮揚道鄒公眉經理未當,議處。一時物論沸騰,有五鬼鬧王營之說,琦爲冒失鬼,潘爲慫恿鬼,張爲冤枉鬼,鄒爲刻薄鬼,唐爲糊塗鬼。此後乃行灌塘法通漕,不問淮、黃之強弱矣。
57 司馬好古
陳曼生、萬廉山兩司馬,皆以名士爲河官,兩家賓客之盛,連襼接袂,常數十人。金石書畫,無不充牣精好。曼作宜興茗壺,形製仿古,各鐫銘於上,或間以花草,每具貴至數金而不可得。萬則以秦漢碑百種縮摹於端研之背,雖斑駁斷裂皆畢肖,一時驚爲神技。承平士大夫游心藝事一至於此,亦宦途之佳話也。
58 公子浪遊
吾鄉王東白觀察,司四川打箭爐糧臺,致富百萬。爲福貝子所最賞。其子少年紈絝,偶至吳門,覓燈船不得,乃於次年悉數預定,蘇人無一船可遊者,乃大驚,以爲江湖間大盜,聞之府縣,將加以桎梏。適貝子征臺灣歸,其子迎謁舟次,福責令長跪,數其浪遊,再三謝罪始罷。此語聞之於外,各官皆縮頸,以爲貝子愛之如是,幸未孟浪也。其時大吏一顰一笑之矜重也如此!
59 叫名讀書
錢籜石侍郎引年歸里,真率高雅,鄉望極重。其子與吾鄉王氏訂姻。王乃富室,不知書,往晉謁焉,錢猝問曰:“子在家讀書否?”王無以應。乃強答曰:“叫名讀書。”錢遽厲聲詬之曰:“讀書卽讀書,不讀書卽不讀書,何謂叫名讀書?”乃揮之出。老輩方嚴,無所顧惜。使今日,必攘臂揮老拳矣。
60 銅人寫字
乾、嘉間,西洋通商只廣東一口,鐘表呢羽各玩物,其精緻工巧勝今日百倍,價亦極昂。時高宗八旬萬壽,兩淮鹽政辦貢,有粵人以一巨廚售之,中具庭舍,門唘,則一洋人出,對客拱手,能自研墨,取紅箋作“萬壽無疆”四字,懸之壁後,拱手而退。人皆驚爲神異,定價五萬兩。將交價矣,鹽政門丁索費五千,粵人愕不與,門丁曰:“過明日一錢不值矣。”粵人不之信。次日,果退貨不復購,不得其故,徐偵之,蓋門丁說其主曰:“物雖巧,全由關捩耳。設解京有損,進御時脫落末一字,則奇禍至矣。”鹽政深然之,遂不售。小人讒搆之功,真可翻復黑白。其言誠有至理,且亦老成遠慮,但以索費不得而出之,則真小人也已。
61 部吏口才
福郡王征西藏歸,戶部書吏索其軍需報銷部費,乃上刺請見,賀喜求賞。福大怒曰:“幺麼小胥,敢向大帥索賄賂乎!顧膽大若是,必有說,姑令其入見。”因厲色詢之,對曰:“索費非所敢,但用款多至數千萬,冊籍太多,必多添書手,日夜迅辦,數月之間,全行具奏,上方賞功成,必一喜而定。若無巨資,僅就本有之人,分案陸續題達,非三數年不能了事。今日所奏乃西軍報銷,明日所奏又西軍報銷,上意倦厭,必干詁責,物議因而乘之,必興大獄,此乃爲中堂計,非爲各胥計也。”福聞之大爲激賞,遽飭糧台以二百萬予之。蓋道光以前,軍需報銷部費皆加二成,不似今日之數釐也。此吏眼明手快,措語侃侃不撓,可動王公之聽,亦奇才也。而福公從善如流,能測英主喜怒,亦非庸流所及。然其司閽達此刺,已得賂十萬,否則談何容易得見一福公哉!大抵彼時不論君子小人、在上在下,皆有才略智術,故辦事如火如荼光焰萬丈耳。國家全盛,何地無才,此則關乎氣運也。
62 大臣多耆艾
本朝大員多耆壽,漢、唐以次皆所不及,宋惟文潞公一人至九十外,明則劉健、王恕二人逾九十耳。乾隆朝先有沈歸愚尚書九十七,嘉慶初蔡葛山相國九十三,梁山舟學士九十三,道光中李書農尚書九十六,黃左田宮保、戴蓮士相國九十五,咸豐中杜石樵尚書亦九十六,凡一品而得九十者已六人矣。其八十外及將九十者,更指不勝屈也。大儒中孫夏峰、毛西河亦過九十。文苑中唐實君、韓某亦然。
63 樞堂
京官以樞直爲最華要,兩書房特清華而已。嘉、道兩朝領袖者至豐腴,每年得饋遺有至巨萬者。不過通消息,示向背,未有公然雌黃人才於其長之前者。卽述旨繕擬,亦皆恪遵上意,不敢有一字輕重於其間,非若後來之可以任意干預也。
樞長向皆勳舊老臣,及久任封圻,諳練庶政,故中外洞達,無不盡之情、難言之隱。自曹文正、穆長白、祁文端皆以詞臣馴至通顯,漸見破格矣。然道光初年,於先朝故事,尚能恪遵循守,不失故步。蓋文正先人於乾隆朝列正卿,文正生於京邸,明習朝章。長白亦頗好學。壽陽則於說文小學外,皆不甚措意矣。軍機大臣,舊例與入覲督撫不私覿、不留飲,惟於朝房公衆地延接數次,亦人所共知共見也。文正守此例極嚴,長白便已通融,再後則無之。大臣見章京則呼曰某老爺,無有呼字呼號者,以樞禁森嚴,不敢一毫涉私暱耳。許玉叔、汪衡甫二公,至警敏,入直數日,各事皆諳,無異老輩。何慎恪[2]公則小心謹密,不言溫慰,故始終恩禮未衰。由章京而直上樞堂者,在前惟戴大庾、盧德州二相,併公而爲三。彭文敬以通政使出直,越數年復召,不能竝也。章京四日一班,下直時多不至本部辦事,在前惟吳槐江制軍,在後惟錢萍啟中丞,一刑部,一戶部,則不但不直日,卽在園時,部有要事無不預也。
梁茝林有《樞垣紀略》一書,紀載極詳。自雍正二年設立至嘉慶二十五年止,百年之中,章京百人,江浙居大半,而浙多於江。浙人中又以杭爲多,嘉次之,其餘外郡則寥寥矣。吾禾之人選者,以錢裴山中丞至有名,真有過目不忘、五官並用之概。其以會元傳臚,母子相抱痛哭,蓋久以狀頭自命也。惜年未中壽,沒於皖撫任,未見其止耳。
64 戶部爲六部首
六部以戶部爲至要,凡總理之大學士及滿尚書,皆以眷注第一之人爲之,必兼提督及內務府帶鑰匙,此嘉、道年間風氣也。吏、刑二部次之,工部又次之,禮、兵二部又次之。司員中戶部則以南北檔房,雲南、山東兩司捐納房爲要地。道光初,英相掌計有三六九之謠。其時張子畏行三,管椒軒行六,朱朵山行九也。刑部則以秋審處爲要地,多有陟封疆進卿貳者,人才最盛。蓋案情萬變,小民情偽,無所不有,必能洞達物情,通曉律例,而文筆又足以達之,方登上駟。各部皆漢司員主稿,滿司員回堂,獨刑部則主稿、回堂皆任漢司員也。惟琦靜庵中堂,以蔭生入刑部,時未逾冠,爲漢人老輩所侮,大恨。以三百金延一部胥,在家北面事之,三年而盡其技。二十五歲卽擢京堂,特派查辦事件,二十七歲任豫臬,連劾二巡撫去任,三十歲卽由江藩擢東撫,政聲卓然,宣宗至賞之,未幾督兩江,人皆呼曰“小琦”云。此公後來爲清議所擯,幾以操、檜目之。然實樸儉耐勞,屬吏入見,惟論刑名、錢谷、緝捕諸務,罕有及私者。故所至稱治,盜風爲戢。馭軍尤嚴,其督師揚州,無一兵敢滋事,亦未聞有譁餉者,戰不力,輒不敢歸,甯死於敵手,其才洵不易也。惟所愛者,好饋遺及陰探上旨以揣摩固寵。以此二者見鄙於世,則以少出膏粱不讀書所俁耳。
65 翰林清苦
乾、嘉間翰林至清苦,吾鄉黃霽青先生,己巳傳臚,至庚辰始授廣信府。十餘年冷署,皆步行,否則賃騾車,從無有自豢車馬者,同輩皆然,不獨一人也。京師有諺語,上街有三厭物,步其後有急事無不誤者,一婦人,一駱駝,一翰林也。其時無不著方靴,故廣坐及肆中,見方靴必知爲翰林矣。
道光一朝三十年,莫重於翰林,有非時召見,卽授道府,不數年至督撫者。起居服食,局面一變,半皆後檔車,且有前頂後隨之馬矣。然負債亦至多,有至二三萬者,如陸立夫制軍爲最,史士良觀察次之,然皆玉堂中至赫然者也。
66 因富起疑
道光初侯繼青贖罪一案,以其負富名,遂疑刑部上下無不納賄者。其時吳門韓桂舲先生爲尚書,乃拔貢起家,仁宗、宣宗至倚重之。英相、汪相皆忌之,必欲置重典,且欲其夫人至刑部堂質訊。一時物論洶洶。黃左田尚書方在樞密,奉旨會審,獨大聲疾呼力止之。郭頤園大司寇已退休在都,特具摺力疾至宮門請召對,以大臣朋陷傷國體爲言,宣宗特遣內侍,以溫語慰之,事乃解。蔣襄平相國方任川督,亦馳疏以韓某向與同事多年,知其小心廉謹,受賄一事,可以百口保其必無,先朝舊臣無多,宜仍錄用。上深頜之。未幾,仍畀刑侍,引疾去。彼時中外風氣,尚多敢言,如戊午科場案亦有此,則柏中堂不死矣。
67 大臣抗直
嘉慶中修《明鑒》,分纂者爲杭州戚容台太史,中述本朝與明搆兵事,上怒其誹謗,下之獄。松文清公召對,偶及之,松卽奏云:“純皇帝有明諭以前明之事宜直書,不當避忌。”上驚異曰:“先帝果有是乎?”命檢《實錄》進呈,戚始免罪。松出,謂曹文正曰:“他人固不知,公豈亦失記哉?曷勿上聞!”曹曰:“上慍甚,何敢言!”松曰:“公自此休矣!一言是惜,而陷君於過,舉大臣之謂何?”曹默然。
68 奏對不可含糊
本朝勤政爲三代以來所未有,每日召見軍機大臣無論矣,卽各旗各部大小九卿,皆有值日奏事。其间尚書侍郎六人,不知何人命對,故所奏之事先一日皆具摺底,由筆帖式分送六堂,必詳詢底裏,爛熟於胸。設次日能入見,卽須一一回奏,不敢以久不進對而忽略於一日也。其面奏含糊者不久必斥,明晰者往往承優擢。向來各部事皆滿尚書爲政,侍郎皆不能異詞,惟卓海帆、恩小山二公則反其道而行之,尚書畫稿必採二公意旨爲準駁,蓋逢值日必蒙恩召故也。卽樞相亦多畏之。蓋軍機入皆衆人同跪,言則共聞。部臣皆獨對,苟有傾軋語,無人聞之耳。
69 部曹才學
向年六部胥人皆紹興籍,自明卽然。凡回稿回堂者,另是一人。其所謂稿工者,大都有才學而不利場屋者,又深明例案,故所作奏稿咨稿,駁斥事理,悉無懈可擊,而文亦曉暢。外間院司各胥亦如之。兵興之後,中外皆成絕響,有絕不通者,求如昔之舞文弄弊而不得矣。真可嘅也!
70 外官廉潔
外官各缺,自督撫以及州縣,皆由陋規優厚耳,不必例外求賕也。大抵此風始於乾隆中年以後,至道光而止,幾及百年。各官養尊處優,視爲固有,能守此,卽已名“操守廉潔”矣。
督以兩江爲最,一年三十萬,淮南鹽務居其一,各關備貢居其一,養廉公費居共一,皆用印文解送,不以爲私。次則兩廣、四川矣。
撫則廣東、廣西皆過十萬,浙江不過六萬,江蘇不過四萬,福建則爲最苦。
藩司則江、浙皆有五六萬,而四川、陝西、山東、山西平餘爲最多,地、丁巨也。
臬司必通省有節壽方爲優缺,四川、河南、山東、安徽皆然,餘省皆不及。
道則陝西糧道,福建、臺灣二者皆有三十萬,與兩江督缺相埒。
府則四川夔州有二十萬。廣東廣、潮,廣西潯、梧,以上四府皆十萬外也。自咸豐、同治以來,時勢迥異,各缺困乏,非兼轄勇營不能支矣。
惟天津新設關道,尚有二十餘萬,甲於天下。其沿海關道,上海爲最,甯紹、登萊青次之,漢口,九江、常鎮又次之,已著名爲美缺也。若鹽務上下各官公費,按引抽收,見之奏牘,故不以爲陋規。惟許玉叔曾參陶文毅辭一年五千之養廉而受一月五千之經費,文毅辯之甚苦。林文忠署任卽下札:“此欵不得按月照解,悉存運庫。”有所賞犒,隨時札提而已。後任諸人,卽不能照此自潔矣。
71 四遠馳名
著名老店,如揚州之戴春林、蘇州之孫春陽、嘉善之吳鼎盛、京城之王麻子、杭州之張小泉,皆天下所知,貨真價實,來售者童叟無欺,不准還價者,亂後皆歇絕矣。同一貨也,何以一家獨擅?非有秘授之法,特格外認真耳。在他人皆求速化,不欲費心力於一二十年後,故終於無成。然此各家,得名之始亦祇循“誠理”二字爲之,遂食其報於一二百年。子孫亦世守其法,莫敢懈忽。卽此類推,何事不然。
72 館閣書變體
館閣書逐時而變,皆窺上意所在。國初,聖祖喜董書,一時文臣皆從之,其最著者爲查聲山、姜西溟。雍正、乾隆皆以顏字爲根底而趙、米間之,俗語所謂墨圓光方是也。然福澤氣息,無不雄厚。嘉慶一變而爲歐,則成親王始之。道光再變而爲柳,如祁壽陽其稱首者也。咸豐以後則不歐不柳不顏,近且多學北魏,取逕愈高,成家愈難,易流於險怪,千篇一律矣。然白摺小楷仍取匀秀。近日奏摺,皆譏取士法不宜專尚試帖小楷。其實嘉慶以前,卽有此二事,而不礙其爲人才輩出。此語真因噎廢食矣。
73 三老一變
乾隆六十年停止捐納,外官府以下皆正途,督撫司道則重用旗人,而吏治蒸蒸日上。旗人外放者大都世家子弟,正途入官者不過書生耳,而何以如此見效,則以有三老在焉。一老吏,二老幕,三老胥。一省必有一省之老吏,皆曾爲府、州、縣同通而解組者,熟悉一省之情形,剛方端直,雖督撫到任,亦必修式廬之敬,後輩更爭禮之,諸事求教,自有入德之門。老幕則皆通才夙學,不利場屋,改而就幕,品學俱優,崖岸尤峻,主者尊之如師,不敢以非禮非義相加。禮貌偶疎,卽拂衣而去,通省公論,便譁然矣。至於吏胥亦皆老成謹篤,辦事不苟,義所不可,本官不能奪其志。故有此三老朝夕相處,蓬生蔴中,不扶自直。道光以後,此風漸微,三老者變而爲老貪、老滑、老奸,無人敬禮,高才之士率唾棄之,而國家二百年紀綱法度皆失傳矣。
余少時見老輩徐仰亭之待沈觀察,有所不合,觀察年逾六十,尚長跪謝過始已。後來我師陳稻莊先生,卽近乎圓通矣。
74 世風日替
向來三節拜賀,督撫以下,公敘畢,先至幕友各房逐一致禮,幕方往答。道光中年始有先造主人者,後則頤指氣使,有甘爲門下士者。世風日替,他事類推。
75 阿財神
起居服食之美,昔以旗員爲最,蓋多供奉內廷,得風氣之先,無往而不當行出色也。以余所見之兩淮鹽政、淮關監督,嘉、道時以阿克當阿爲極闊,任淮鹺至十餘年,人稱爲阿財神。過客之酬應,至少無減五百金者,交遊遍天下。仁宗亦極契之,派查河,派查賑,視如星使,乃竟不能一到督撫。其時政體尚嚴。至道光,則鍾雲亭同一內府,卽任閩督東撫矣。阿之書籍字畫三十萬金,金玉珠玩二三十萬金,花卉食器几案近十萬,衣裘車馬更多於二十萬,僮僕以百計,幕友以數十計,每食必方丈,除國忌外鮮不見戲劇者。卽其鼻煙壺一種,不下二三百枚,無百金以內物,紛紅駭綠,美不勝收。真琪𪼟埔朝珠用碧犀翡翠爲配件者,一掛必三五千金,其膩軟如泥,潤不留手,香聞半里外。如帶鉤佩玉則更多矣。司書籍之僕八人,隨時裝潢補訂又另有人。宋、元團扇多至三千餘,一扇值四五兩,乃於數萬中挑檢而留之者。全唐文館卽其奏請諭旨開辦,吳穀人、吳山尊、孫淵如、黃仲符、石琢堂、洪桐生諸老輩皆爲座上客,極一時風雅之樂。飲饌中他不具論,四月中鰣魚上市,必派數小艇張網於焦山急流中,上置薪釜,一得魚卽投釜中,雙漿馳歸,到平山則其味正熟,與親在焦山烹食者無異。其豪侈皆此類。亦彼時之風會也。
76 河防巨款
本朝河防之費,乾隆中年以後始大盛。當靳文襄時,只各省額解六十餘萬而已。後遂定爲冬令歲料一百二十萬,大汛工需一百五十萬,加以額解,已三百三十萬。又有蕩柴作價二三十萬。苟遇水大之年,又另請續撥四五十萬,而另案工程則有常年、專欵之分,常年另案在防汛一百五十萬內報銷,專欵另案則自爲報銷,不入年終清單。比較其時,漕事孔亟而河決頻仍,先後諸河臣實不能不受其咎。惟黎襄勤在任十三年,了無蟻穴之驚,而公帑節省無算,又倡行碎石以代掃工,實著奇效,使後人遵行之,其功何可殫乎。張芥航先生繼其後,幫築高埝大隄十五丈,用銀一百數十萬,淮、揚得以保障,其功亦巨,但不如黎之修謹耳。
77 嚴正成神
黎公初擢河督,甫四十歲,人皆呼曰小黎。自以新進資淺,於各督撫皆執禮極恭,侍坐隨行,唯諾維謹;而一清澈骨,無妾媵,無玩好,晚年獨居於外,二子皆布衣蔬食,不知爲公子也。以用碎石,中外浮議蠭起,憂勞成疾,通體骨立,歿時五十三,宣宗震悼,以詩挽之,建專祠,予上謚。未歿之先,有羣鶴來,盤旋空中月餘,及歿而去。又天現白氣,成大圈者三。時方正月,無雲而雷。此皆其異征也。近年傳聞,已成河神矣。
黎公素惡請託,其妻弟王某以知縣分發安徽,時藩司爲徐月樵,乃由河廳升道,由道升藩臬,公之門下士也。妻弟欲得一書,不敢自言,公之夫人亦不敢代請,乃託幕友鄒翁緩頰。公慨然曰:“作官貴自立,苟有可建樹,何待人言!此人決非吏才,爲說項,祇自欺耳。”言之再三,始勉允,囑記室曰:“只可添乘某到省之便一語,不必露干請意。”乃王某持此書到皖,方伯從未得公書,詢知爲至戚,遂歷委優缺。比公薨,而此君已成素封矣。
78 罷官得官
吾浙有宦家子,以縣令仕福建,虧空巨萬,公事廢弛,已將登白簡矣。適其父執來撫閩,迎謁時,於衆中大遭辱詈,且涕泣而訴之曰:“我與若父同衙門、同外吏、同遭患難於塞外,不啻手足,乃汝頹家聲至此,冥冥中何以對我良友,?”叱之使出,某長跪痛哭謝過,怒猶不解。及抵署,而夫人囑其公子出視其老母,時時周恤之。公雖自此屏不使見,而府縣等皆知爲大府至交,乃設法彌縫其官虧,而月致薪水焉。某亦自此杜門學律,三年後,頗見稱於人。而中丞公擢總督他去,臨行,司道以請,且告以改行甚確,中丞始微頜之。未幾補優缺,升直隸州,日進蔗境矣。昔日大吏之一顰一笑,矜重有似此者,不似近人之請托無忌,仍無益於本人也。”
79 音通乎政
道光十五年,倡優度曲侑觴,輒歌《慘覩》及《彈詞》,卽僅能一闋者亦然,俗語遂有“家家收拾起,處處不隄防”之目。其音噍殺哀厲,洵非盛世之音。未幾而澤患起,粵寇繼之。可見聲音之道,有關治忽,其中殆有天焉。
80 方靴漸廢
京朝官皆用方靴,外官道府以上亦然,卽州縣及司道首領官皆如之,蓋雍容袍笏之象。自甲午以後,一概用尖靴,雖朝端大老及詞林中皆是,且多薄底不及數分者,取其行走便捷。合京城惟卓相一人方靴而已。識者皆憂其兵象。自來戲劇皆用昆腔,其時亦全改“二黃”及“西皮”者,亢厲激烈,如聞變徵,時局乃亦與之轉移,可畏也!
81 衣服尚多
炎伏大衿袍,多用黃葛紗,而無馬蹄袖,名曰“四不象”;又有一果元,而有馬蹄袖者。此後卽有半臂加左右袖,名曰“軍機襖”。此皆創自樞中人,取其寒溫便適而已。每當小春天熱,則上皮下棉,稍涼則下皮上棉,亦有二毛、大毛在上而小毛在下者,又有以羔皮縫之於裏而外仍作棉體者。夏令且有夾紗、棉紗之別,皆朝夕異候,老年及體弱者作此狡獪,而人爭效之以誇多鬥靡,兵後不復有知之者矣。
82 零星顛倒
讌客肴數,至多者二十四碟,八大八小,燕菜燒烤而已。甲午以後有所謂拼盤者,每碟至冷葷四種,四碟卽十六種矣。而八大八小亦錯綜叠出,不似前此之呆板不靈,然識者亦以爲非佳兆。卽橫幅、掛屏、扇頭多用合錦,零星顛倒,與幹嘉以前迥別也。
83 服色宜慎
下人服色不准用天青,卽商賈亦然。後來呢羽中有所謂藏青者,介二者之間,僕隸皆僭用之。近則無不天青,了無等威之辨,人無有訾之者矣。
84 品蘭
建蘭之素心者,以龍巖州爲第一。其花皆高出葉上,葉皆寬至六七分,離披茂密,每一大盆價百金,香氣甚烈。余所見張松庵觀察、羅子揚太守家,皆以百盆計,洵爲大觀。至蕙蘭,則又有梅瓣、荷花片、水仙片諸名色,有一花值千金者。此惟吳越富家重之,官場無嗜之者矣。
85 百香精舍
董香光,籍松江,距吾里只八十里。聞其未達,僑庽數年,故其墨蹟流布至多,甚至有一家喪事禮薄,皆其手錄,洵至寶也。
先君一生嗜董書,收羅數十種,余又竭力採購,以博堂上歡,長卷短冊共百餘件。先君晚年名其齋曰“百香精舍”,蓋爲此也。其中以金箋元人詞,又綾本《大江東去》一闋,爲二十後所作,精釆尤足動人。又有暮齡所作高麗紙楷書《聖教序》,則純是北碑氣息,醇古淵穆,視雲棲之《金剛經》百倍過之,趙松雪、文衡山不足道矣。庚申之變,所存不及十一。山水畫則惟一立幅一巨冊,在先兄篋中。終天之後,長爲鮮民,亦不忍再讀父書矣。
86 萬廉山事四則
萬廉山司馬以決獄擅名,有“萬一堂”之號。然終身坐累於此,功名不振。始則以元和令承審壽州命案,永不敘用;及百文敏薦後,又以劉第五案斥革,皆非君本管任內事也。
壽州孫姓爲巨室,有雇工二人急斃,莫可主名,嗣知爲鋸木深山中蛇毒所致,乃捕蛇磔之,俗呼爲烘板案,提至蘇州定讞,遠近詫爲異聞。未幾爲怨家所訐,乃其大伯與弟婦通姦,二雇工窺之,乃致死。經御史參劾,星使出訊,卒皆瘐死於獄而莫能明,其行賄則已得其據。孫氏大富,所費至六、七十萬,故聲稱不能掩云,鐵冶亭督兩江,坐是降調,蘇州府遣戍伊犁,承審者亦斥革。亦嘉慶中一大案也。
劉第五則由廖運台之子候補道廖世芳所獲。世芳前捕劉之協父子,皆超擢。林清滋事後,諭緝劉第五甚急,江督復委之,至曲阜鄉間捕縛,而未通知地方官。東撫陳預據衍聖公呈訴,乃其佃戶,誣良爲盜。上命托相、郭司空至蘇州復訊釋之,督撫以下皆獲罪,萬亦預焉。吾鄉周次立太守亦以幹員同訊,星使詢其實,對曰:“劉第五與否不可知,其爲教匪無疑,身有鎗傷數處可證。”星使曰:“彼云瘡患耳。”周曰:“此不難辨,瘡愈皮外卷,鎗傷皮內縮,迥不同也。”托相云:“上意眷聖裔,平反已定,諸君休矣。”
萬廉山爲百文敏所知,奉爲上客,三江統轄鹽、漕、河三大政,每日公牘朱出墨入以千計,文敏又好延攬綜核,凡三省巡撫所專司之刑名錢穀事,釐剔之不稍貸。故其時江西、安徽、江蘇兩司無事必十日一禀,每禀必紅箋十數番,通省事皆一一如侍坐面談,而文敏間用親筆批答,雖卑官下吏亦間及矣。一時人爭奮勵出死力,屢經劾奏,仁宗眷之益甚,每歎爲辦事才。廉山以一革職舊令居幕府,司道皆仰其鼻息。楊邁公中丞任淮海道,文敏憎其老,擬劾之,夜間萬至其姪庽,楊偵知之,微服手一燈,以同鄉故,直造其室,握萬臂曰:“相意我早知,容我以病去乎?”萬答曰:“是或可免。”楊拜謝歸,已擬上禀,有旨升山東臬司,事得解。萬之不能避嫌,此一端也。
萬爲南昌人,與陳竹香河督同鄉,當其閒居,陳以重聘延之。及文敏至,知強弱不敵,遂入百幕。以劾禮埧事,奉旨陳鳳翔革職發口,先枷號河干,以黎襄勤由揚道升任,亦百所密薦也。黎與萬朝夕通信息,交甚固。自此五六年中,百每按部清江,萬必偕來,黎具盛筵演劇,邀三道作陪,萬以高梁冠服貂獨踞一坐,不自知爲屬吏也。迨丙子百文敏薨於任,萬以同知開復,發南河候補,每衙參,必單見留便飯,所談皆詩文,出則命駕答拜,萬不能自安,借一揚州差,索居邗上三四年,幾致斷炊。孫寄圃協揆接江督任,松相囑之曰:“江南諸萬跋扈宜防,萬承紀在百幕中尤能令公喜令公怒也。”顧孫相特愛才,過揚州,萬進見,以信一束高尺許示萬,內溫制府承惠至多,乃孫相親家也,中皆軋萬語,萬閱之失色。孫相慰之曰:“爾無慮,有他意不汝閱矣,但當自勉耳。”不久陳曼生病廢,堅求萬代,孫相爲言於黎公,補海防同知。後來河督張、嚴二公皆舊交,張芥航素器其名,潘芸閣則與其子小廉侍御同宦京莫逆,故皆尊之曰廉山先生。卒創灌塘法,通漕船者三十餘年,河事賴之,其經濟才實不可泯也。
廉山工書,篆隸皆絕詣,而更擅繪事,人物、花鳥、翎毛皆雅潤入古;而山水則兼南北宗之長,偉麗雄渾,好作金碧樓臺,有二李之風。當其困居邗上,索逋雲集,杜門作畫,子女甥姪皆一人一冊,仿古各十六種,極其煙雲變幻,蓋用金石筆勢參入之,非尋常畫師所能跂及。余又見其一長幅,作蒲桃架而松鼠竄其上。又有綠鸚鵡一幀,筆筆作正鋒,圓勁如鐵,蓋君少年在畢秋帆幕,與諸老輩接席,天姿過人,下筆便古,不見一毫塵俗也。行書仿書譜,其在百幕時尺牘稿數百通,余裝治成卷,已贈其胞姪少雲明府世藏矣。
87 清江浦
清江浦雖爲繁華之地,而園林之勝極少。惟督河署有河芳書院,向係尹文端所創,聖駕南巡,曾經駐蹕,亦只一大池一大廳耳,別無樓臺亭榭、古樹奇石也。海道署有東園一所,池塘約五畝,中亘以紅橋,廳事尚宏廠,東首臨水一小榭而已,亦無勝境。西郊禹王臺,隆然一簣,但供遠眺,其南卽積水池,前明武宗於此墜水致疾處,今亦涸成平地矣。吾鄉黃蔭庭司馬始於黎公祠畔小有結構,穿池叠石,只如吳越富家之別業,不得爲園也。若近年淮北鹽務大旺,商於此者張、陳諸大家及路觀察各爭奇鬥勝,頗有林泉之趣。路尤工於佈置,肴饌亦極精,不用海味,多用蔬果,皆園中自植者,鮮美不可言。從前河工盛時,反無此樂事,洵不可解也。
距浦數十里、百里外,如河嘴、淮城、寶應卽有園林矣。河嘴著名爲荻莊曲江樓。淮城內亦有數處。寶應則喬學士之縱棹園也,黃石山一座最蒼古有致,中有汪容甫所覓之射陽湖內孔子、老子像碑,乃真漢物,終年供人摹榻,近亦漸非舊觀矣。
88 維揚勝地
揚州園林之勝,甲於天下,由於乾隆朝六次南巡,各鹽商窮極物力以供宸賞,計自北門直抵平山,兩岸數十里樓臺相接,無一處重複。其尤妙者在虹橋迤西一轉,小金山矗其南,五頂橋鎖其中,而白塔一區雄偉古樸,往往夕陽返照,簫鼓燈船,如入漢宮圖畫。蓋皆以重資廣延名士爲之創稿,一一佈置使然也。城內之園數十,最曠逸者,斷推康山草堂。而尉氏之園,湖石亦最勝,聞移植時費二十餘萬金。其華麗縝密者,爲張氏觀察所居,俗所謂張大麻子是也。張以一寒士,五十歲外始補通州運判,十年而擁資百萬,其缺固優,凡鹽商巨案,皆令其承審,居間說合,取之如攜。後已捐升道員,分發甘肅。蔣相爲兩江,委其署理運司,爲言官所糾罷去,蔣亦由此降調。張之爲人,蓋亦世俗所謂非常能員耳。余於戊戌贅婚於揚,曾往其園一遊,未數日卽燬於火,猶幸眼福之未差也。園廣數十畝,中有三層樓,可瞰大江,凡賞梅、賞荷、賞桂、賞菊,皆各有專地,演劇讌客,上下數級如大內式。另有套房三十餘間,廻環曲折,迷不知所向。金玉錦繡,四壁皆滿,禽魚尤多。聞其生前有美姬十二人居於此,臥牀皆相通,有宵寢於此晨興於彼者。淫縱不待言,暴殄亦可知矣。
89 事有前定
世俗每云,滿洲向無鼎甲,詢其有定例、見之官書否,則無以應也。殊不知國初尚有滿、漢兩榜之狀元,至康熙初年停止耳。其所以無鼎甲之故,則以列聖諄切告誡,總以清語、騎射爲滿洲根本,不准沾染漢人習氣。故滿人於小楷試帖,不肯講求,卽讀卷官亦不敢以滿卷進十本,恐轉邀宸詰也。
滿人無鼎甲,而漢人無督師,此二事幾二百年矣,中間惟岳鍾琪曾爲大將軍,亦是武職耳。道光六年,麟梅閣尚書中丙戌科傳臚。楊時齋宮保奉命爲欽差大臣,統兵出關,當京官公會時,人皆以爲破格。時杭州錢金粟學士亦在座,卽世所稱爲“陰官”,忽長吁曰:“二三十年後,公等見旗人大魁、漢人大帥,則其熱鬧更甚於今日戲場也。”迨道咸時,林、李、曾三公相繼督師;同治中,崇侍郎得大魁,皆值髪捻極鬨時,錢言皆驗,可知大刼已前定矣。
90 河工最重
河工向來比照軍營法,故河督下至河廳得罪,有枷號者,有正法者。而年年安瀾,皆有保舉。凡堵合決口,有特保花翎及免補本班者,同知卽可升道,道卽可升河督,多破格爲之。然乾嘉時,人皆以河工爲畏途,蓋賞雖重而罰亦嚴耳。余外曾祖章質菴觀察,由運河道引退,家居三十年,富至百萬,壽逾九十方終。高宗南巡時,兩遣太醫視疾,蓋欲用爲河督,而章輒託疾,太醫爲處數方。聞彼時侍衛二人同來,計川資酬謝,費至巨萬,亦云奇矣。同時羅雲齋廉訪亦以閘官起家,已將任以河督矣,歿於山東臬司任內。其人真有絕技,凡山東運河千里之地勢水勢,無不瞭如指掌,人亦奮往急公。雖只道員,每值大事,上諭中輒令督撫與商,其簡心之篤,度越曹偶矣。章亦於修防極熟,凡估計工程,雖數百萬可以信筆羅列,不須算盤。其自營壙穴,在吾里,費二十萬金,皆用三合土築成,至今巍然,長毛掘之,絲毫無損,其平生辦事之結實於此可見。
91 大富必大壽
自來享大富者必大壽,以余所見聞,蓋亦數人矣。如臨川李太翁壽至九十餘,此乃最顯者。江北沭陽程翁,六十外始起家,至八十已二百萬,半由於淮北票鹽,至九十三而逝。雖經兵燹,其產未損,至今爲江蘇第一家。又河營弁中一顧、一孔、一談,皆黎襄勤公所特拔,白手成家,積至數十萬,談、孔八十餘猶健,顧則至九十四,子孫近百人。其居心行事,皆誠實周匝,實爲富壽之徵。吾鄉查丙唐先生亦壽至八十九,以諸生入幕,爲諸侯上客者五十年。余猶及侍其談論,親見其燈下作蠅頭書也。
92 都天會
都天會最盛者爲鎮江,次則清江浦,每年有擡閣一二十架,皆扮演故事,分上中下四層,最上一層高至四丈,可過市房樓簷,皆用童男女爲之,遠觀亭亭然如彩山之移動也。此外旗傘旌幢,緜亘數里,香亭數十座無一同者。又有坐馬二十四匹,執轡者皆華服少年。又有玉器擔十數挑,珍奇羅列,無所不備。每年例於四月二十八日舉行。其最不可解者,擡閣一二十座非一人所能辦,必一年前預爲之;而出會之前一日,尚不知今年之擡閣是何戲劇也,其慎密如此。使上下公事皆能如之,獨不妙乎。
93 陋規一洗
漕務之浮收勒折,始於乾隆中,甚於嘉慶,極於道光。江蘇則以上、南、嘉、寶四缺爲最優,每年皆十數萬。浙江則有“金平湖、銀嘉善”之謠。其時民風富實,但求縣官無格外需求,每畝多出一二百文,固所深願。此六縣錢漕,皆在十萬兩、十萬石之外,積少成多,易成巨數。上海尚有海船掛號爲巨款,皆自然之陋規也。
癸未大水,癸巳繼之,糧艘之幫費日增,下農之逃亡日甚,而吃漕規之生監亦年多一年,州縣乃不可爲矣。後幸改海運,得免幫費之累,而浮收未去也。至兵燹之後,始定折價公費,在前之積弊一掃而空之矣。
94 鹽務五則
淮鹽額銷引一百二十九萬餘道,每引四百斤,湖南北居十分之六,而江西次之。嘉慶中,浮費日增,情形日壞。至道光十年,陶文毅任兩江,始力加整頓,然惟淮北改票,淮南則仍舊也。有鎮江人包姓,行南鹽起家,思出綱商之籍,乃於陸立夫先生升江督,創改票之議,其時董石塘、謝墨卿、魏默深三人爭助成之。初改大旺,幾以一年之銷,盡兩年之引。次年各商裹足不前,岸鹽擁滯,方且爲包岸認銷、寓散於總之計,而粵匪東下矣。綱鹽之成法,前人費無限苦心,一旦掃地無餘,亦劫運也。
陶文毅之裁根窩,有富至巨萬一朝赤貧者,蓋窩單每引值二三兩,忽改爲一錢數分,不准再加,且亦無用,所以苦耳。總商黃瀠泰家實有數十萬引,其時星使甫入奏,未知部議准否,大衆尚在希冀,而黃則七日專足已先得信,乃令其夥往各處添購,人以爲總商如此,必可居奇而窩價反增矣。及三日後信至,則黃已一引不存,蓋明爲買而暗則賣耳,其機警如此。
鹽務盛時,鹽政一年數十萬,運司亦一二十萬,南掣幾十萬,北掣較苦亦二三萬,三分司與南掣相仿。優差則泰壩五六萬,永豐壩子鹽、漢岸提課皆數萬,卽京餉、甘餉解員亦數千金。又有官運一差,則視乎其人,盈絀不計矣。候補且有坐薪,皆數百金一年,各省作宦,無兩淮之優裕者。
淮北改票之始,一年三運,利至倍蓗,其空手掛號者皆得巨資,遂改爲騐貲,集銀至八百餘萬。而騐貲之中又有以借銀充數者。票販中有五虎之目,魏默深、范吾山皆其一也。然陶文毅任兩江,竟無一湖南人闌入作官充商者,亦可見文毅之嚴肅能化其桑梓矣。李文恭任兩江亦然。
南商家每延一友名爲“出官”,遇有公事,鹽政、運司傳詢,則以其人往,每年脩金皆一二千。余族香署明經與阮文達同案入學,人最醇篤,在黃瀠泰家三十餘年居此席,積貲至三十萬,蓋其立身勤儉一如寒素,出必步行,而各岸之商夥有善地必爲之附分,故束脩之外每年又得數千金,積三十年之久,一錢不妄費。三世單傳,至其子雪舫茂才生子十三人,不勝其繁衍矣。髪逆之陷,遂致蕩然,亦同歸於盡耳。
95 書畫遭劫
四庫全書,江浙共三閣,杭州、鎮江、揚州也。兵燹後無一存,其實皆抄本耳。若由文淵閣抄一份,不過五萬金,江、浙以貲起家者不乏人,而卒無一議之者。甯波天一閣,亦孑然無餘,可爲千古文字之厄。卽楊玉堂河帥,亦購書四五萬金,皆宋、元精本,捆載回籍,亦燬於賊,更奇。又吾鄉張叔未解元家素封,自冠年嗜金石書畫,積六十年所購不下十數萬,卽前明項子京天籟閣不過如是。賊來皆散佚,所存僅十之三亦散落人間矣。
承平士大夫好古而多雅尚,吳越間比比皆是,此後世無其人,亦無其事,不可慨哉!
96 孫春陽茶腿
火腿以金華爲最,而孫春陽茶腿尤勝之。所謂茶腿者,以其不待烹調,以之佐茗,亦香美適口也。此外各蜜餞無不佳,卽瓜子一項,無一粒不平正者,皆精選而秘製,故所物皆馳名。惟其價無二,故其店夥不能作他項生理耳。
97 蘇州頭
婦人粧飾皆效法蘇州,蘇州則又以青樓中開風氣之先,仕宦者反從而效之,其故不可解。道光初年皆元寶頭,而後施燕尾;中年後皆改爲平三套,較爲淡雅,燕尾皆無之,蝤躋如雪,只逋髪叢叢耳。甲午、乙未間,忽改爲純素衣衫,有用白線綰髻者,詢之並無親喪也,其爲大亂之兆,古之所謂服妖歟?
98 首府首縣
從前各省皆重首府、首縣,此二席必才猷開敏、資望皆高者爲之,一省之利弊人才無不了了,督撫、司道皆倚任之,言聽計從,故衆指爲要地。其中擅威福、通賄賂者誠有其人,而公正誠實者爲多。無論新選及分發到省州、縣,皆先謁之,察其才具,以告於上,或留省學習,或入發審司讞,皆以首府、縣之言爲斷。尚有不識儀注及不諳公事者,亦惟首府、縣是問,此則一省之紀綱。兵燹之後,風氣一變,無所謂首府、縣矣。
99 衙參不准單見
衙參向不准單見,亦不准留後。有之,則人皆譏誚之。自用兵事亟,不論何官,非時上謁,肅清後亦仍其故態,甚至兩司大員亦然,以致易遭物議,不知何時始復舊規也。
100 禁煙疏
自來處士橫議,不獨戰國爲然,道光十五六年後,都門以詩文提倡者陳石士、程春海、姚伯昂三侍郎;諫垣中則徐廉峯、黃樹齋、朱伯韓、蘇賡堂、陳頌南;翰林則何子貞、吳子序;中書則梅伯言、宗滌樓;公車中則孔宥涵、潘四農、臧牧庵、江龍門、張亨甫,一時文章議論,掉鞅京洛,宰執亦畏其鋒。禁煙之疏,實子序、牧庵、龍門三人夜談翦燭,無意及之,遂成一稿,而黃樹齋亟上之。其詞危慄,宣宗閱之大動,遂決計施行。其摺大意,乃以紋銀出洋太多,銀價日貴,地方錢漕河工皆病爲言,而非重於民命。其命意已近乎霸術而非王道也,故邊衅開而患氣乘之。十八省督撫各有條陳,余曾擬彙齊爲寒食故事而未果也。其中竊以鄧嶰筠制府一奏,爲緩急最得其宜,蓋煙犯用黔面法,則民命不殘而有耻且格,惜未見之施行耳。林文忠摺亦極瑣碎。陶文毅則立意甚寬,深不以嚴刑爲然,老成體國,故自不同。
附 錄
101 洋務宜遵祖訓安內攘外自有成效說
竊惟今日國事之最切者,莫如洋務海防之一端,議戰,議守,議撫,議防,至不一矣,而二三十年以來,卒無定論。古人云,“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正不必論我之制彼如何,當先察其彼之勝我安在,近人之羡慕而悚息於西洋者,一曰富,二曰強。所謂富者,各處洋面佔據馬頭,歲入之款倍於中華而已。所謂強者,船堅礮利,新色火器層出不窮而已。至於其所以致富、所以致強之道,無有能揣其本而探其源者。縱有其船、有其砲,而駕駛、開放之技藝不如也,堅忍勇鷙之人心不如也,如山不動之號令不如也,則與無船無礮又何異哉!試以最近之事較之:我大清國龍興東土,以騎射爲絕技,當時與明人交戰,明人有鳥鎗大礮,而我則無之,與今日我之鎗礮不敵西洋情形相類。然明人有鎗有礮往往不及施放,而我之勁弓怒馬已至其前,明兵率棄鎗礮以逃,其故無他,人心一齊一不齊,士氣一勇一不勇之別耳,固不在有器無器也。前年普魯斯與佛郎西相鬨,法國之旱隊鎗礮冠於泰西,千百年來尊雄無敵,普魯斯乃褊小之國,徒以君明臣良,蓄謀歲久,殫精竭智,上下一心,遂使法郎西火器諸技失其所恃,而爲普所挫敗。是西人與西人交戰。所用輪船鎗礮,兩俱精良,而仍以人心之整齊渙散分勝敗。中土日習軍火,卽事事得法,亦不過與佛郎西相等極矣,使不先求鼓勵兵心,整飭刑政,設有如普魯斯之強銳無前者,我能不爲所挫乎?故以前明之有火器與國初之無火器言之,則有者敗而無者勝;以普、法二國言之,則火器著名者敗而火器未著名者勝。然則其所以必敗所以必勝者,仍以兵心之勇怯爲優劣,而器之有無利鈍實爲第二着,灼然可覩矣。
以中土十八省,分南北兩途。南人工於文詞,精於書寫,北人往往不及焉。乃北人只效南人之筆硯精良,紙墨華美,而不能於幼小之年,耳濡目染,如南人之勤學,無益也。北人習於弓馬,美於馳騁,南人亦不及焉。乃南人之效北人,但購其名馬高車,勁弓健矢,而不能如北人練習筋骨,耐習艱苦,無益也。以同一中華之人,而南北異宜,尚不能事事相師,反客爲主。乃一旦欲強中華開天闢地數萬年之人心風俗,驅追之以仿照西洋,雖以漢武、秦始之威,其不能有尺寸之效亦明矣。
臣愚,竊謂今日中華之於西洋情勢,有無足深慮者三,不能學步者三,大可有爲者三,敢爲聖明詳陳之:
泰西大小各國以數十計,而不爲統於一尊。最大者爲俄、爲英、爲法、爲美,而普魯斯後出亦頡頏其間,與中土從前之戰國絕相似,互相聯絡,互相猜忌,更互相防維,故歷次條約中必云“如後有施恩之處,各國一律均沾”,其牽制鈐束之隱情大可概見,斷不能一國獨啟兵端。使我駕馭得宜,操縱有法,則彼且爲我用,使爲鷸蚌可也,使爲冰炭可也。卽或不然,亦必有此疏而彼尚親,一違而衆不合,斷不致各國同時決裂,與我爲難。此無足深慮者一也。西人勇於戰事,而興兵則其慎其難,必一國中君臣紳商詢謀僉同,且籌有巨餉,方能命將。卽如道光二十年,洋兵初來,正林則徐爲兩廣總督,威名最盛,遂不敢遽犯廣東,特乘浙江之隙,及佔據定海,大可接踵內犯,乃仍向天津訴冤。次年二月,奕山在廣東議和,給予六百萬,已可罷兵,苟非裕謙剝皮爲繮於寧波,則江寧二千一百萬斷不致如此之甚也。咸豐六年,葉名琛與之爭執入城一事,輾轉年餘,始將省城攻陷。迨僧格林沁在天津擊沉洋船一隻,法國急於報仇矣。至下年春令上海道吳煦令商人與之講解,只給兵費二百萬,一切仍照戊午原議,其各兵卽可撤回,乃端華、肅順拒之於內,何桂清、薛煥拒之於外,洋人無可如何,始大隊北上。其時洋兵麕聚上海,載來戰馬二萬匹在洋涇浜遊牧,中國共見共聞。正髪逆疊陷蘇、常,使洋人乘利逐便,翻然改圖,以攻天津之兵先據杭、湖,爲賊前驅,則固唾手而得耳。而西人未奉君命不敢爲也。以洋人前後數年情節論之,其善戰而不輕於決戰,實已昭昭然矣。蓋華軍雖不能與之海上交鋒,若陸路鏖兵,則洋人自揣亦無必勝之券,且我之兵勇調募可以不窮,彼則來者只有此數,全仗潮勇漢奸爲之前隊。此無足深慮者二也。洋商自十三口通商以來,其在中國購房屋長子孫已二三十年,戀土情深,牟利是急,一有變故,其數千萬貲財皆付蕩然。故前數年屢次爲中國剿逆,非其向化之獨真,乃其自謀之更切,苟非萬分怨恨,豈肯自害其羽毛!上年東洋無故饒舌,在京威公使尚出而排解,其不願通商各口岸攪擾爲池魚之憂,亦確鑿可證矣。雖東洋人心險詐叵測,與西人不同,不可不爲之備,然通商各岸有西人之貿易在,斷不令其獨肆鴟張。此無足深慮者三也。
西人兵法至嚴,而養之至厚,其月餉多於中華數倍。雖一隊千人十死八九,其一二成尚且直前不退。每船數百人,終日寂然無聲,所派在船分段分查者,持槍往來,足無停趾,不但無故無一登岸,卽在船亦無酣嬉高臥之人。鎗礮器械繩索什物,不惜厚費,必新必堅。終日淬厲如待敵至。卽礮子之光滑,亦如球如鏡,小大合膛,加以規算測量,故能致遠中命。雖王子貴人,一經入伍與齊民等,勞苦蠢笨事皆習爲之。桅高數丈,緣索以登,必行走如飛,盡各兵之所能,方爲水師提督,行伍之中,從無一官一兵可以倖進。此法律之精嚴,中國不易學者一也。西酋奉命出疆爲全權大臣者,行止皆可自決。其督兵時,臨陣行伍開仗,每於未曾定計之先,廣諮博訪,必集衆人所見,擇善而從,雖走卒末寮皆可預議;及既定策之後,卽王公貴人不能搖撼,一切無知浮議,更屏而不顧。故下情無不上達,而善策不能中撓。敵之山川形勢,兵將強弱多寡,城郭之遠近平險,必先期偵探確實,宣示各兵,皆能胸中了了,更授以地圖,臨時再三申誡,令衆心爲一心,操有勝算方肯舉動,從無孟浪從事之時。此用兵之詳慎,中國不易學者二也。西徉舊制,除臨陣死亡無論外,凡所獲之囚,傷者醫之,死者殮之,生者養之,絕無摧辱淩虐之事。兩兵相交,使命往來,不加梗阻,一樹白旗,立卽止仗,不得無故傷害。逐日戰事,准局外士人隨筆紀載,無所爲諱飾。爲將之勝敗,苟佈置實非其罪,爲衆人所原,各國皆可錄用,如現在法國麥馬韓之類。此待人忠厚,中國不易學者三也。有此三長,故其人心精力果敗少勝多,此皆船堅砲利之所由來,必兼些二者而船堅砲利始克收其成效。否則,孟子所謂兵革非不堅利也,委而去之而已。兵將法律之精且嚴者,本也;輪船大砲之利且遠者,末也。有本而無末,雖制挺可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有末而無本,雖強弩不能穿魯縞矣。談洋務者,於西人之根本長技,獨不一深長思之,何哉?
夫今日我之大清國,大有爲者實有三焉。列祖列宗深仁厚澤駕乎三代,故三藩之變、川楚之變、髪捻之變,皆係擾及(乎)〔半〕天下,而民心頂感,浹髓淪肌,非若漢、隋、唐、明一旦有土崩瓦解之勢。兩宮皇太后十餘年之任賢使能,削平大難。中外上下各官皆凜凜奉抉,無一驕恣專擅貪婪玩愒者。吏道之澄清,尤勝於承平二百年之際,既無尾大不掉之患,亦無積重難返之憂。洋人之在內地,一有不善,此間攘臂大呼,千人立應,無甘心受其窘辱者。卽遠而寄居海外如舊金山之類,衣服冠制至今不改華風。此乃民心固結之大可爲者。本朝經入之款,康熙時只二千數百萬,雍正、乾隆兩朝,整頓關稅鹽務加至四千二三百萬。下迄嘉慶、道光,年年如此。同治四五年後,海內以次肅清,各海口漸增洋稅,多至一千一二百萬,各省釐捐多至一千七八百萬,共增銀三千萬,爲自來所未有,其舊入之四千二三百萬,雖欠解者多,亦尚可收至三千萬,合新舊兩欵計之,已及六千萬。果能省費得宜,處處核實,以今視昔,國用不患不充。此經費從容之大可爲者。承平時,民不知兵,綠營固多偷惰,卽旗兵亦迥不如前。自軍興以來,先後二十年,各省人民皆有袵金革而不厭之意,挑濠築壘,制造槍砲,無不視爲常事。倘能精選勇健勤以訓練,雖未必能取勝於各洋,而中土亂民無由動作。此營伍奮勵之大可爲者。具此三大可爲,而九重宵旰憂勤,尚鰓鰓以未雨綢繆安益求安爲念,此真古聖王之用心矣。
伏思順治以來,列聖實錄尊藏大內,非臣下所能竊窺,寶訓則遍賜大臣,卽會典律例亦已多半詳載。從前每立一法,每定一例,列聖苦心酌度,爲子孫萬世計者,包括無遺。使今日中外大小臣工,皆能細究官書,洞明例義,則於治國平天下之道,自能無偏無倚,可以垂久,可以自強。未便以嘉慶以後,中外各衙門拘泥律例,致胥吏弄權之一二事,遂併遠年祖宗成憲爲不足法也。溯查順治年間先後三藩之變,一時國勢固岌岌可危,卽康熙時,伊犁之準噶爾尚爲敵國,上煩聖袓仁皇帝三次親征漠北。雍正一朝,防兵只到巴里坤,屢次出關,我軍大敗,西北邊外之寇患,無時不戰,無歲不爭,更甚於今日東西兩洋十倍矣。兩朝聖主惟以培養內地元氣,修明中外政事爲急圖,使民心大定而兵力自強。至乾隆初年,凖夷內亂,我師兵不血刃,開拓新疆二萬餘里。此卽固本待時,堯舜之成效具在,未聞世宗憲皇帝以上聖之姿,恥於退讓,急急於窮兵講武也。卽乾隆六十年中,緬甸、安南、大小金川、廓爾喀諸大役,高宗純皇帝十全武功,震耀四海。而方畧所載上諭,刻刻以罷兵息民爲念,務在以仁爲治,以德服人,此萬古帝王聖聖相傳之心法。有一日之天地,卽有一日之道理,舉世戴高履厚、食毛踐土,苟非不具人心者,孰得而違之乎?夫中土之於西洋,未必百事不如,亦未必百事皆勝,其間人情風俗各有所長,而天理所存則無二致。今人但知西人處處恃勢,處處恃強,而不知平日優使其民,信使其軍,仍不能逃出中土聖賢之大道至理。且舉措之間,時有一二暗合者,此其所以強也。世人皆以西洋爲智,而臣獨以西洋爲愚,惟其愚也,故用心能專,制器能利。而中土之聰明十倍過之,其不專不精處,則皆聰明誤之也。世人皆以西洋爲譎,而臣獨以西人爲騃。唯其騃也,故政令嚴肅,軍律整齊。而中土之圓融亦十倍過之,其不整不肅處,則又圓融誤之也。今欲與之角逐,求其富強之效,必先探其富強之源。究竟各國得力之實際,乃由於軍民一心法令嚴整乎?抑僅在於船礮猛烈所向無前乎?苟能執其兩端而詳辯之,則朝廷之上,整飭綱紀,發號施令,孰先孰後、孰緩孰急之次第,自有主持,而不眩於道謀築室矣。蓋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無備,此古語也。然一日無備則不可,一旦必強則亦有所不能。人生氣禀強弱各有不同,卽欲轉弱爲強,亦必先爲保養精神,調和血氣,加以逐日練習筋骨,方可望其力足氣雄。若急服壯藥以戕其身,多購利刃以助其勢,一旦兩相搏鬥,力既不能舉其器,氣亦不能持其久,雖求其支吾搘柱而尚有所難,而平日本身元氣因此內傷,已悔不可追矣。總之,立國之道,武事不可不修,而政令爲之本;外患不可不備,而信義乃其根。蒙恬以三十萬衆攘匈奴於北邊,漢武使五將軍更番出塞,兵力可謂雄矣,而單于內附乃在宣帝之時。隋煬征突厥、征高麗,旌旗車馬亘數千里,國威可爲震矣,而渭橋受撫乃在唐太宗貞觀之年。卽近日普魯斯之攻佛郎西,其未舉兵之先,受法人之欺辱不下六七十年,普君但知激勵本國民心,講求本國政令,使小民共感其上,樂爲之死,而又廣求將相之才,推誠以任之,上下內外,恩信固結,如共一身,其出征之兵將,感激其平日君相之恩,故有進無退,視死如歸,始能成此不世奇功。使普魯斯不於內政用心,專恃造船製礮,張皇四播,先爲法人所覺,必別出新法以駕乎其上,則普人之挫滅久矣,尚何能一洩其忿哉!擬之漢、唐以來及乎本朝之往事則如彼,求之泰西各國先後用兵之近事則如此,固未有不先其本而後其末者。伏願我兩宮皇太后,思古今之全局,繼祖宗之貽謀,先保元氣,以恤民生,大整吏治,以維邦本。蓋撫劍疾視者,匹夫之勇也;修德待時者,大聖之智也。倘皆如雍正一朝世宗憲皇帝之勵精圖治,自中至外,自上至下,處處破格用人,處處破格辦事。計其時朝廷大政及北直水利,則專任怡賢親王、大學士朱軾;軍機處事務則專交張廷玉、蔣廷錫,皆言聽計從,朝奏夕可。雲貴苗疆事,則設三省總督,專任鄂爾泰;河南、山東專任田文鏡;浙江巡撫專任李衛,兼轄江南鹽務,一切營伍皆歸舉劾;河工海塘等處,專交嵇曾筠。此外,張廣泗一捐班知府耳,不及五年,用爲七省經略;岳鍾琪一副將耳,用爲陝甘總督。再下至同知知府,皆准其專摺奏事,督撫幕友皆知其姓名,萬里之外,雷厲風行,無不上邀九重洞燭。惟獨斷速,故浮議不能撓。惟賞罰明,故羣情無可諉。十八省中,皆夜不閉戶,野無遺賢,但有一技一長,無不爲國家效死力。所以雍正硃批上諭,冠絕古今,至今天下流傳不朽也。近來中外人材蔚起,未必無怡賢親王、朱軾、鄂爾泰、李衛等人,特賴聖明別白而信任之耳。苟用其長而棄其短,養其廉恥而杜其愛憎,責其盡心而恕其不及,則人人用當其才,而天下無不治矣。
夫洋人之擅長在海,戰爭在此,謀利亦在此。國初鄭成功竊據臺灣,聖祖仁皇帝移沿海之民三十里以避之,鄭氏遂爲我困。此卽不與爭海之利也。此時誠棄海之利害與洋人,而但恃陸路兵民之心以勝之,彼必技無所施矣。溯自道光庚子起,至今三十年,內地與洋人交鋒,惟廣東三元里義民八十三邨及臺灣各社,兩次大創之,皆不恃槍礮之猛,而但恃人心之堅。前者已死,後者再進,洋人之利器竟不能致力。從前捻匪盛時,各省各縣皆曾築圩,其圩長不過秀才監生,乃一發號令,數十圩中百萬人皆能爲之効死。如果沿海地方官皆能如圩長之恩信及人,則平日之民皆臨事之兵,雖一呼而數千萬皆集矣。船礮乃呆物,待人用之而靈。民心兵心乃活物,激之可以必死,其間優劣,天壤相判矣。先選沿海之督撫,再選沿海之州縣,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上下聯絡,萬衆一心。中土有船有礮,固足以取勝外洋,卽無船無礮,亦必卓然有恃而無恐。與其費二三千萬買非人不行之船礮,何如只用一千萬或減釐捐或墾荒產卽可收沿海萬里之人心乎!夫天下之大,兵刑錢穀之煩,邊防海防之重,一一綜核其名實,明作而有爲,使各直省中,無一民不安其生,無一官敢曠其職,節無益之費以薄斂於民間,求有用之才各專以要任。船礮固不必廢而不講,但不專恃船礮以自強;兵將要在練之使精,更當求其兵將之敢死。將見薄海內外,同仇敵愾,衆志成城,國勢蒸蒸日上。外洋之人,各有耳目,自然既敬且畏,不敢妄求。其辦洋務之大臣,恪守條約,以恩信結之,斷不致有無端要脅欺蔑之事。再曆一二十年,我皇上春秋日富,英武神明,上荷天心眷佑,機會方來,亦如乾隆朝凖夷故事,定可復數世之仇,洩敷天之憤。目前固不必急急速求奇效,徒亂人心,製器則畫虎不成,臨陣則羊鶴不舞,以舉棋不定累廟算,以狼狽相倚啟外疑,竭千百萬小民之脂膏,購東西洋唾餘之船礮,籌防未足云備,帑項則已全虛,弊政永遠難更,民生則已重困,有百損而無一益,此天下庶士紳耆所異口同心而無敢上訴者。臣不勝愚戇之至,急迫之至。謹冒死上陳,伏乞聖明垂鑒,天下幸甚,人民幸甚。
再查盛京至廣西沿海地方,長至七八千里,無一處不可登岸,無一處不可滋擾。苟欲設防,非備多力,分之可虞,卽挂一漏萬之無益。前明太袓備禦日本,築城置戍,東西數省多至數百處,至今遺跡猶存。後來倭寇避實攻虛,何嘗一得其力!外洋之以礮台制勝者,其幅員本小,而扼要之口岸則多,不比中國兩面沿海、延袤萬里之爲難也。只有長江之內,則處處可以鈐束,或仿西洋制度爲之,尚足爲意外之備。然亦必守台兵勇能堅忍強固,雖危險不致潰散,未可如從前大沽口僧格林沁之兩礮台,終於挫走而無濟也。至鐵甲船後開門大礮之類,能有巨費購備,不患不精,但在船之兵勇,駕駛不如彼之靈,放礮不如彼之捷,徒有船礮而無其智勇,亦不能勝之也。近人但知仿其船礮之堅利而終不一講求兵法人力之何如,此則百思而莫可解者。中國入款已及六千萬,苟能逐款稽核而撙節之,自已有餘,凡格外生財之道,皆可從緩籌辦。目前之急務,總不外聖經數言,節用愛人而已。海疆如此之長,宜如何遍守?船礮苟能精善,宜如何訓練?國用竝非缺乏,宜如何釐剔?以上三層,應請旨飭下中外大臣各抒己見,切實奏議,必如何辦法始確有把握之處,只須簡切數言,分別登覆,則天下大局(大)〔不〕難立定。此外千言萬语,皆屬贅疣,可廢也。合併陳明,不勝狂瞽之至。
再查用兵之道,不出乎法令嚴明恩信昭著八字,將將在此,將兵亦在此。故自古無必勝之兵而有必勝之將,有將則不患無兵,此將才所以難得也。今以中外用兵之道合而計之,中國不如西人者三,而勝於西人者則四。何謂不如,鎗礮精良一也,測量準確二也,步法嚴銳三也。所以勝者:地勢諳熟居其一,人數無窮居其二,機變靈速居其三,膂力剛強居其四。此無他,客主之情異耳。彼爲客,我爲主,固事半功倍矣。然亦有因爲客而反得力者,則背水成軍,有進無退,亡命二字也。使中國爲將者,能以深恩結士心,嚴令整士習,得親兵數百人,死生患難不相負,合爲一心,卽以之駕馭外營,雖數萬人亦尤而效之,臨陣奮勉,不期然而然。前隊傷亡後隊繼進,令洋人放槍放礮有所不暇,短刀利刃迫其身而蹂躪之。遠則人數以十當一,近則人數以一當百。而又於左右前後,或張虛聲以擾之,或伏勁旅以截之。將與兵如共一身,則陸路陳師未有不勝者。試思道光十九年海疆有事起,至今三四十年,亦曾聞中國兵與西人鏖戰竟日一次否?但聞礮聲相率奔潰而已。僧王天律之敗,勝保八(字)〔里〕橋之敗,何莫不然?楚軍與髪逆十數大戰,如著名湘潭之戰、寶慶之戰、安慶之戰則有之,而與西人戰則未試也。淮軍之復蘇、常,賊中間有用洋人及小火輸者,屢破之,亦未與西人出面爭衡也。今欲爲萬一之備,則沿海七省,必擇七大將,練死士七萬人,優其月餉,嚴其訓練,如西人一旦背盟登陸決戰,不難聚而殲之。彼一口失利,處處喪膽。普魯斯之勝佛郎西,土耳其之勝俄羅斯,以弱敵強,以少擊衆,豈別有神術哉!亦在致死二字耳。鐵甲船也,火輸兵船也,後開門槍礮也,礮臺也,卽事事兼而有之,且駕乎其上,而仍非忘命之兵不可,非忘命之兵萬衆一心不可。孰急孰緩、孰利孰害,雖愚者亦能辨之。屏虛名而求實效,天下豈有不可爲者乎?根本之圖固迂,枝葉之效尤遠。民脂國帑,年年以塞無窮之壑,而兵心如何,不問也,不亦大可哀哉!
計開:兵七萬名,每名每月十元,計八百四十萬元,合銀六百萬兩。大將七員,每員每年三萬元。連軍火器械、造礮臺、造船一切,每年千萬足矣。以一半發現餉,一半存公爲各兵恆產。
直隸一萬人駐天津,山東駐(燕)〔煙〕台,江蘇駐鵝鼻嘴、上海兩處,浙江駐乍浦、寧波兩處,福建駐省城、廈門兩處,廣東駐省城一處,順天駐牛莊一處。
此七萬人皆於楚淮兩軍中擇其年三十以上五十以下身經百戰樸實敢死者應之。別築城壘,羣處其中,逐日訓練。其眷屬另處一城,每月准假六日省視。各按各隊,周而復始,以均勞逸,而示體恤。其餉分三宗:一養身,一贍家,一留恆產。如此則兵心固,兵志定,養之千日,可用之一朝矣。
兵之黔面刺臂者,皆始於五代,而南北宋極重之,雖狄武襄一代偉人,亦所不免。此時設立專兵,宜用刺臂之法,以爲識別而堅心志。
102 川淮兩全說
川淮交鬨,中外迄無定議,蓋徒爭復淮之虛名,並無安川之辦法。既無辦法,則雖川岸全讓,而淮鹽孤軍深入,必致如鄂撫奏中僅銷數萬引之局矣,又何如別爲計畫,使淮銷可有其實而不居拒川之名,不兩全乎!偶舉芻言,以暢厥旨,明眼人閱之,當爲之啞然撫掌,知目前之理,平淡無奇,不值一笑也。
湖南、北兩省淮南舊岸,爲川鹽佔據二十餘年,迭經兩江奏請規復,未能定議。自上年各御史紛紛條陳,主淮、主川不一其說,而四川、湖南、北各督撫又力陳其難,經戶部彙核奏復,請令淮南商人包足鄂課九十萬,再律貼川釐六十萬,果能有商出結認包,於該二省釐餉無虧,卽將川鹽停止等語。自來國家政事,創始固難,而復舊亦正不易。川鹽佔淮已久,早成喧賓奪主之勢,此時卽使淮商敢於認包此一百五十萬之巨款,一經運鹽前往,不能銷足十五萬引,勢必徒成畫餅。況卽銷足十五萬引,乃每引派釐多至十兩,亦非商力能堪。而川井不能驟塞,川私依舊蔓延,鄂、川二省轉可以誤餉爲反唇之稽,是此番舉措在兩淮之把握固甚難也。
夫淮鹽之滯銷者,不在乎荆、襄、宜之口岸不復,實在乎武、漢、黃、德之口岸多私。該四府額引三四十萬道,近年只銷四分之一,竝非戶口凋零,實由川私越灌。使武、漢、黃、德能於銷到舊額四分之三,則荆、襄縱不規復,而淮南已可多銷十數萬引,足抵議復川岸之數矣。說者以爲荆、襄不復,則武、漢之川私難除,復荆、襄正所以保武、漢,故必從荆、襄致力。此言似乎近理,而川、鄂兩省力拒其間,已成必不能行之勢,此蓋未知變通推究作振衣挈領計也。
查川鹽之在川納稅者十五萬引也,入鄂而完釐者十五萬引也,過平善壩經淮員查騐者十五萬引也。統湖南、北兩省,武、漢、黃、德、荆、襄、鄖、安、德、荆、宜、施、長、岳、常、澧、衡、寶十六府二州計之,舊額定引共七十八萬餘道,乃四百斤成引,今係六百(引)〔斤〕,折成五十三四萬引。乃近年兩省所銷淮鹽約二十二萬引,併川鹽十五萬引,只有三十七萬引上下,此外尚缺銷十六七萬引,非真缺銷也,乃由於川中官商正引之外,尚有無數小販全行私銷於武、漢也。按沿海各省產鹽,有場處所皆各設鹽官,稽其出鹽數目,卽內外商人領照出運者,亦有花名有定數,其運鹽之船大都編號烙字,一望而知,不容淆混。自出場之後,每隔百里或數十里,卽有稽查鹽卡之員,按船掣騐。近年淮南票章,到岸之鹽,統入官棧,由官督商與鹽行出售,層層加以關鍵,故流弊較少。若現在川鹽情形,則在出井之地無商無票,已絕少稽查,沿途出運無官無卡,更全無約束。本朝定制,沿海有鹽處必有法,惟今日之四川則有鹽而無法,實爲自來所無,安得不流弊百出。查自產鹽各井至平善壩,千里而遠,始有委員釐卡,計斤繳釐,而每包大至四五百斤,多於淮鹽數倍,勢難如法稱掣,不過虛應故事。所謂十五萬引,乃就官商所運,約略懸擬之詞,而小販零星、私外之私未計也。且一到沙市,並無督銷局官爲查察,一任鹽行水販順流直下,任意浸灌武、漢等處,此淮界永不旺銷實在受病之根也。今一旦欲令川私淨盡,而併令官樣文章十五萬引全行停運,乃囫圇吞棗之議論,而非細筋入骨之章程,操之過急,徒令兩省有以藉口矣。以今日局勢而論,只須聲明各省鹽務成規,悉遵戶部原議,先令川省將有井若干,坐落何處,徹底清查,造具細冊,每年各井卽照近年所報之十五萬引,作數分攤,某井應出鹽若干,定以限制。所有承運之商,亦令先輸捐款,按引領照,開具花名籍貫,一如淮南之式。自井所至平善壩,千餘里內,擇其扼要水平之處添設鹽卡,逐處掣騐,必鹽數票數相符方准下駛。並選派威重明幹之司道大員,前往川井總匯適中之處,專司查核出井總數,不得於十五萬引之外有顆粒夾帶。沙市地方,亦派員設立督銷局,酌委幹員,凡川鹽到後全入官棧存儲,俟各路商販來時,憑官督商發鹽,照舊例另給水程小票,票上註明運往何縣分行銷,卽船戶、車戶花名亦一一詳載。到岸後先行報明地方官,俟銷竣後卽以水程繳縣,由縣繳局,以資查對,不得闌入下游淮界,一有違犯,卽從嚴懲處。凡川、鄂交界及武、漢以上地方,如查出有鹽無票之船,卽全數入官,作爲私論。照此自上而下,自總而散,層層鈐束稽察,川中私販既不能於出井時多運,又不能於分界外灌浸,但能以商運之十五萬引官鹽,盤旋於荆、襄四府一州之地,則下游淮界已展拓數百里,不受川鹽一絲之累。凡武、漢、黃、德四府必能民皆食淮鹽,皆銷淮〔引〕,於舊銷十二萬引外,加倍多銷,可以操券也。從此由川入鄂,處處有商必有官,監督其入,查考其出,則川中商販俯受羈勒,不能如向年之遊騎無歸矣。十五萬引之外,少買一分夾帶之私,卽多售一分武、漢應銷之引。從此,兩淮不爭復岸可也,不包鄂釐亦可也,不貼川餉更可也。在我乃遵祖宗成憲,並照戶部原文,皆本朝二百餘年本有之法度,却非格外出奇之章程。荆、襄既係淮鹽舊岸,今雖准川商借運,應受淮官約束,川、鄂兩省官商自然無可藉口矣。而淮商淮灶一年多銷十五六萬引,已與復岸望加之引無異,每引計收釐六兩,以十六七萬引計,乃在連年所銷引數之外,又可爲朝廷多收帑項不下百萬;較復岸後包繳九十萬一說,此省雖盈,彼省仍絀,統計全局毫無益處者,大不同矣。川鹽十五萬引仍准其承運行銷,在川省不能以小民失業、協餉支絀爲言矣。在鄂、湘兩省亦不能以每年庫款減收無著爲詞矣。淮鹽不望格外之多銷,但期武、漢、黃、德之舊額不缺,淮南煬灶百十萬窮丁貧戶自可喘息一紓。此乃正本清源、潛移默運之道,果能實力奉行,三五年後川井以次收束,再將滇岸疏通,則淮鹽舊有規模,十數年後不難全行規復、氣象一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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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文鎔,字甄甫,江蘇儀征人,嘉慶進士。道光二十九年(己酉)時任浙江巡撫。咸豐四年官湖廣總督任,爲太平軍戰敗,投水自殺。清廷予謚文節。
[2] 何汝霖字雨人,江寧人,道光间以禮部尚書值軍機,死後謚恪慎,原書寫作“慎恪”,係誤。